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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2 / 2)

  “耿曙。”那小野人答道,再侧头,认真地解下围脖,现出脖中不知何处被勒出的血痕,脖上系着一根红绳,他拉着红绳,从贴身衣物下掏出一枚半月形的玉玦。玉玦的断口参差不齐,就像有人将一枚玉佩斩成了两块,他所拿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半。

  耿曙最后将玉玦也放在了丝帛上,静静低着头,等待昭夫人答话。

  “你叫他什么?”昭夫人颤声道,“你再说一次?”

  “我叫他‘爹’。”耿曙说。

  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昭夫人手肘强撑着矮榻上的案几,几次想起身,却无力再起。

  “你娘是谁?”昭夫人深吸一口气,瞪大双目,注视耿曙。

  “七儿。”耿曙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答道。

  昭夫人顿时乱了方寸,伸手胡乱按去,不知按开了何处的机关,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短剑,厉声道:“聂七,竟瞒着我,瞒着我……你……你这野种!”

  耿曙没有回答,堂屋外,姜恒骇得捂住了嘴,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拿着剑,此刻她就像索命的冤魂,持短剑指向那名唤耿曙的少年,不住发抖,几乎是随时就要下手,了结他的性命!

  耿曙只是低着眉眼,安静跪着,姜恒正要推门进去救他时,背后却出现了一只鸡爪般的手,蓦然提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拖得离开堂屋去,姜恒的偷听被卫婆发现了。

  “快跑!”姜恒不顾一切地喊道,继而被卫婆捂住了嘴,带回卧室内,反锁上了门。

  耿曙别过头,望向堂屋紧闭着的门外,再抬头打量昭夫人。

  “当啷”一声,昭夫人短剑落地,一时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伏身在案几上,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短暂沉默后,耿曙打开了木匣,依旧道:“这是我爹的剑,我娘让我带来给您。”

  “滚——!”昭夫人像个疯子般,不顾一切地朝耿曙尖叫道,“给我滚!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紧接着,昭夫人将案几掀翻,一股脑摔在了耿曙身上,耿曙朝后退避些许,任凭那木匣敞着,转身推开堂屋的门,走了出去。

  木匣内,安静地躺着耿渊三年前用过的、那把沉甸甸的黑剑。

  耿曙掏出匕首,尝试着撬开姜家大门的内锁出去,撬了几下,铜锁不为所动。耿曙又打量那高墙,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正要抱着树爬上去时,背后又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颈,另一手锁住他的手腕,把他带走了。

  第4章 逃生子

  傍晚时分,卫婆总算打开卧室的门,把姜恒放了出来。

  “卫婆,那人被我娘杀了吗?”姜恒马上道。

  卫婆拉开存放姜恒衣袍的柜门,翻出涤得雪白的里衣长裤,在姜恒身上稍作比画,再拣出一身年前为姜恒裁量的、做得稍大了些的短褂与中袍折起。姜恒并不喜欢这身颜色偏暗的黑袍,更嫌大了,松松垮垮的,总是不愿穿。

  “做什么?”姜恒说,“给耿曙穿吗?”

  姜恒大多数时候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母亲除非必要,极少与他交谈,卫婆又是个哑巴,但他已习惯了从他人的行动中,猜测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追着卫婆出去,果然,偏厅中浴盆放满了氤氲着白雾的热水,耿曙站在厅内,准备洗澡。

  “耿曙,你叫耿曙,对吗?你没事了!”姜恒忙推门进去,耿曙侧头朝他一瞥,也不避他,便当着他的面脱衣服。

  卫婆放下从姜恒处拿来的干净衣物,复又出去了。姜恒一时尚未想清楚,为什么母亲前一刻拿着短剑想杀这小野人,下一刻又打消了念头。

  “我来帮你。”姜恒说。

  耿曙坐在小板凳上,上身赤裸,一圈一圈地解开小腿上的绑腿,脚踝上、脚底全是血泡,黏连在一起,膝上三分处还有化脓的伤口,姜恒光看就觉得疼,问:“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被狼咬的。”耿曙终于开口,朝姜恒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

  姜恒虽未见过世面,但这世上几乎一切都曾经从书里读到过。

  “我知道,”姜恒说,“晋有一人,名唤东郭先生……”

  姜恒朝耿曙描述了东郭先生与狼的那个寓言,耿曙听得有点入神,一身光着,便坐在板凳上听故事。末了,不远处传来卫婆的脚步声,姜恒才记起洗澡的事儿,催促道:“不烫了,进去洗罢。”

  耿曙起身,站着时的个头比姜恒高了小半头,姜恒用板凳给他垫着,让他跨进澡盆里。一手试过水,对他来说正好,耿曙浸进去时,却痛得一个激灵——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肩上、脊上、手背上都有血口子,不少地方还化了脓。

  姜恒有点担忧地看着,耿曙却没事人般,挠了挠乱发。

  姜恒拿了搓澡布与丝瓜络,低声说:“我给你擦洗,卫婆动起手来太疼了。”

  卫婆帮洗一次澡,姜恒简直要脱层皮,耿曙这全身伤口,一旦被她擦起来,恐怕盆里全是血水,姜恒甚至不敢想象这画面,趁着卫婆来前,想着先给耿曙搓洗干净。

  “别挠。”姜恒又按住耿曙挠背上的手,说,“待会儿给你上点药,慢慢地就好了。怎么会伤了这么多地方?”

  姜恒避开耿曙的伤口,轻轻地沿着他的脖颈搓,搓下一层淤黑的污脏之物。耿曙说:“荆条林里挂的。”

  卫婆走到偏厅门外,瞥见姜恒站在小板凳上,给浸在大浴盆中的耿曙轻轻地搓脖颈,耿曙则捧着块布猛力搓脸。

  堂屋内,昭夫人端着药碗,气息急促,饮下小半碗药,神情苦涩。

  “你早就知道,”昭夫人喃喃道,“你们早就知道!却瞒了我这么多年!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今天,背着他的剑,带着他的玉玦,来到我面前……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昭夫人泪水滚落,掉在那药碗中,合着苦涩的药气一同散发而出。

  卫婆端坐一侧,神情如这阴暗屋中的木雕般,阴沉木拐杖横在膝头。

  “夫人,”卫婆开口了,她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人已经死了,追究来追究去,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昭夫人的声音亦显得喑哑而绝望,“我这一生,不过就是件货物,从汁琅到汁琮手里,再像只牛马畜生般,被送给了耿渊。终归以为这日子熬到头了,听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本想就此随他而去,只放不下恒儿……待得将他抚养成人,我自当、自当……只没想到,这已成了一个笑话!”

  昭夫人凄然摇头:“殉他而去的,早已有了聂七,什么此生,什么来生……带我离开雍都那天,我本以为这一辈子,他就是良人,瞒了我这么久,方知他不过是看我可怜,才朝汁琮讨了我来。”

  “你从小看着耿渊长大,拉扯大了他,如今又养大恒儿,于你眼中,这俩孩子都是一样的……”

  昭夫人将药碗放在案几上,案前还摆放着那把耿渊留下的黑剑、一枚半月形的玉玦、以及底下垫着的武学真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