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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藏主(2 / 2)


它毕竟是只畜牲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注4)所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把这只老狐狸给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妓……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



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作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



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便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句剧的戏码‘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筋愈混乱。不,该说是越错乱吧。



稍微喝水润泽喉咙,他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你,你这个故事是——”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这位治平先生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几代前真有一位叫做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国就有类似的传说,讲得是一只独脚但博学乡闻的老狸猫——不是狐狸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这座寺院昔日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做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钦,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闻言,百介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挺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这种事指的是——宫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



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注5)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后——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再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民众。”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粗略地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



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昨天还是今天,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么我……



“我到底——”



“我到底昏睡几天了?”——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并向他递出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然后告诉两人那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说了些什么:“那——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杀掉——。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



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治平这番话朦蒙胧胧地在



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吧?对不对?



接着在不知不觉问——弥作又昏了过去。



【三】



钤——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稍稍打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



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软软湿湿的。



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



闻得到潮湿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光线。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



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



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



用铁缒把他像只狐狸似的捶死了。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



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伊藏挥舞着钤钤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斑,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宫看起来更加朦胧。不过,来者应该是伊藏。不,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了。”



“我说的没错吧,登和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可能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泄漏消息。都没有讲啊——。



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下的决定吗?你早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超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帐!——铁棒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已经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也曾警告过你吧,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



“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伊藏不断以锡杖捶打着弥作。



“难道我所有事情都得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告诉我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来的。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还来个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下颚挨了一记上踢,让弥作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



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总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因为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只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



百介不是曾说过?



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



不——。



那是一场梦。可是。



阿银也说了。



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



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



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



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半个手下护卫,就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钦,这光景——。



——这光景……。



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



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



不——这不就和——。



那?



——伊藏已经死了。



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部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练的武器。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以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头都没半点伤——。上头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作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只铁缒!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并趁对方惊恐不巳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血。



只见效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仰,缓缓倒卧下去。



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了起来。



锡杖卡锵一声被抛了出去。



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时,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了下来。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



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



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一心只想赚更多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



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并没有接受,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



喊了一声“喝!”。



弥作便反射性地:



拿出铁缒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然后——当时。



从神社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来帮我些忙吧——。



像只狐狸似的——。



喂,猎人——。



猎人——。



“钤。”



一阵铃声响起。



弥作回头一看。



一是狐狸。



只见神社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



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倏然从荒废的神社正后方冒出来。



“是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绵头巾错看成畜牲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胸前还背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



弥作抡起手中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是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给杀了——”



“是的。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放马过来吧。”



你这只死狐狸——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行脚诸国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着这些东西吗?,



于是,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罗嗦!我不会再上当了。”



弥作大吼。



“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



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一愣一愣的。根本还没有经过五年。这全都是骗局吧。你们这些畜牲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铁缒。



男子——白狐依然动也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是如此熟练。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牲也有亲情——”



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几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这里,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作梦还是幻想,弥作对杀人这种事已经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弥作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野台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缒放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呀,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化身,其实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这——这一定是一场恶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钤——地摇了一声。



“御行奉为——”



弥作一股脑儿地跪了下去。+’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干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钟意你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都惨遭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得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朝着盗贼的方向转头过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钤——地摇了一下钤。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茶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



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身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尸体身上的法衣。



“这畜牲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



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这身衣服,剃度干净,立刻



去宝塔寺。剩下的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去。



【四】



“全被抓走了。”



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神社后头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



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又市——”



百介边呼喊边跑下土塬。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妓阿银,



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神棍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又市双手抱胸说道:



“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茶枳尼



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寺的山中寺,据说这位白玄和尚是个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戒,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连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也露出了怒容,便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



阿银把话接了下去:



“——那猎人原本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但不知道是打得不对还是太刚好,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了和尚的时候——这家伙——”



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尸体。



“——正好注躲在这座寺院后头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



据说茶积尼的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



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先生,可说是强盗之中最恶劣的,他好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一带干了太多坏事,弄得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但即使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动不动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部下,否则就要向官府通报他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忿忿不平地说:



“但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就特别灵光。想必这混帐并不是认为弥作这个猎人能当个好部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杀人也得看天赋?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然后,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就是,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分。”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



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吧。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分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不管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实在也很残酷——他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手的吧。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至于檀家信徒也没几个吧,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凉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吧?因此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



一般人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吧,百介心想。



所以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



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回答: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反正都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都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也是自暴自弃吧,约有两年左右,弥作完全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到连江户人都知道。”



“杀手?结果他不是变成抢匪?”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手下,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茶枳尼伊藏需要这些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沧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



“她急着想帮助性情豹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是登和自己跑去依他的吗?——”



阿银闻言语带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臀的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就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但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又市补充说道。百介则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



“她就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对一切感到厌烦的她就躲了起来。这是不打紧,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变得坐立难安。登和认为只有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会不会对弥作下什么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



“我原本也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像得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就写了一封假信到茶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假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你们头目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所以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因此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便争先恐后冲向宝塔寺。这正好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原来如此——又市惊讶地望着治平。



“嗯。可是后来如意算盘打乱了,是吧?正如你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而且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



“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可能闷不吭声?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就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治平向又市质问道。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所以,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没错。结果,政吉接到这项消息立刻赶回去回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给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吧,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鬼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伊藏所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罗?”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与弥作双双殉情,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我确实看到了。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政府追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之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的,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连阿银我都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了这座森林稍事歇



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还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



汗昵——”



说着,阿银蹭了蹭自己的脚。



一如往常——百介这次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也是敬佩有加。这次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结果仍不明不白地稍稍帮了他



们布下这个骗局。



虽然猎人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



百介的行为与动向,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于是,百介带着复杂的心境俯视这具盗贼的尸体。



这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完全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



但实在无法体会。



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



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他——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这个伊藏吗——”



“那家伙——”



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



于是他又问道:“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



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的向百介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



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差别吧。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



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



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阿银说道。



“就是那只狐狸——”



“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吧”阿银自言自语着,接着转了圈身子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吧。”



话毕,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钤。



注1:将日本猿乐中滑稽、卑俗的部份改编成戏剧的表演。与舞蹈、抽象的能乐相反,狂言较着重模仿与写实的对白。



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安永:至文化:吕(4~1818)年间初期的黄色封面图画书,多属成人读物。



注3:被视为各种产业之神的五谷神。



注4:定居乡间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富农。



注5:住持与其眷属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