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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子辻(2 / 2)




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是无法拆穿。



想必这次也一样吧,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



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妙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



“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他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逢魔刻(注16)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



“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



“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这是事实,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辄了。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就连只狗都不敢靠近。”



“即使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



“当然呀——”玉泉坊回答。



“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了。”



闻言,人道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对吧?”



“有理——”玉泉坊说道。



“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



“此话怎说?”



“我完全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什么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



“也许就只是这样吧?”



“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



“说的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族结怨,因而藉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想把尸体加工成些刊‘么——结果也没这么做。那么,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族。”



“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镕山,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在幸灾乐祸。”



“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



“噢,是有这种可能——”人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人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喻了。”



“打击——”



“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况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呀。那位与力不仅已是意气消沉,据说就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呢。”



“他辞宫了?”



“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个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而且不仅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然是怎样?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是难以想像。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政府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吧。”



“他们夫妻俩很恩爱——”



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



“这么听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看这个与力眼红吧。”



“是吗?可是,是否有人嫉妒或羡慕他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那还不难理解,为何要偷走遗体,就教人想不透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



“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是非同小可吧?”



“就结果来说是如此。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周遭同情。再者,以第二个遇害者为首的女人,和他都没半点关系。”



“真的没半点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吧——人道走进小巷,接着说:



“首先是艺妓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妓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



“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金主为何人。这下她一死,就更没人会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上门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的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



“自杀原因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道回答。又说:



“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吧。”



“真是麻烦啊。总是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拿将之弃尸——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依我看,这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所掌握?”



“似乎是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



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人道开口说——



此处就是帷子辻。



[五]



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



四下已无人敢居住。



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注17)、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己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教人喘不过气来一天色亦已渐渐昏暗。



气氛颇为凝重。



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



这下——就在那头。



尸体出现了。



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那具尸体是一动也不动。



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



况且她还是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捣鼻,尽迷离开。



四个半刻钟。



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吧。



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来临。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



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他步履蹒跚——。



那人影仿佛一个酪酊醉汉,踉踉舱舱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



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支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来者是个武士。



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在磕头似的低下了头。



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



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



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



后来,武士开始呜咽了起来。



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兴。



阿——阿绢。阿绢。



你——你曾经说过要——。



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



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



我——。



我都不会忘了你。



钤。



此时响起一声铃声。



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



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爱她?——”



又市问道。



“——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



“你,你是谁?——”



“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



“你——你是个御行?”



“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绢啊,阿绢咽,”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



“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



“如此爱慕她?”



“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分不匹配。”



“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分的确是有天壤之别。”



“即使身分有别,但我们俩还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



“也许是吧。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做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



“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



“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



“不是的,他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



“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的。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都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



“这种事并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



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



“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



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白衣男子说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



“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



“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御行问道。



“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打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即使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



“想来个自我考验?”



御行静静地说道。



武士点了点头。



“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幢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



“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乃如假包换,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



“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



御行往前踏一步。



“因此——”



“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钤。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道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



“当然不对——”武士又说:



“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因为了证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钤,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说道:



“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



御行间道。



“——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驾崩,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而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



武士弯下腰,说道:



“——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开国大业末竞,因此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闾。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更有雷鸣吼发,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折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居鸣雷,于右足者居伏雷——于此并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见畏逃还——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倒是,大爷……”



御行大声问道:



“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



武士嗤笑道:



“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像,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



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



“我——是不会像那样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



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



“我真的深爱着她。即使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的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物质,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



“不在人世了。”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质,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呀,我可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足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



“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钤。



又响起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您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您就只会迷失方向。然后,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您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质看待,方才得体。”



“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呀。”



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



“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的伊邪那美神。”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来看,但他还是来了。”



“叫他别来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



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打从心匠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一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是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钤铛凑向武士面前。



“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你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



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



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



武士睁大了双眼。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钤。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武士就在腐尸旁——。



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六]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相当奇妙的善后收拾了。



山冈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树荫下,屏气凝神地观察事态如何发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断气,立刻点亮手烛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赶紧迫上去。根据人道的说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只知道又市给的指示是——待来者一断气立刻现身。当然,百介也完全没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帮忙。



原本背在人道背后的葛笼,里头竟然装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为何人,以及人道为何要扛着他,并没有任何说明。



然后,又市把往前倒卧断了气的武士拉起来,扳开手指,取下紧握在尸体手上的小刀,换上从刀鞘中拔出的长刀。接下来,御行把武士用来自尽的小刀刀柄,塞进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掌心。



就这么布置出一个两人对决,双双身亡的景象。



但最让百介惊讶的是——那具女人的尸体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腐尸。由于事前听了玉泉坊的解释,百介还以为那是阿龙扮的。



今天阿龙只是藏身在尸体旁边。若是如此,最后那句话想必就是阿龙说的罗?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夕阳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论有人藏身何处,说些什么话——理应都看不出来。



但在百介看来,那句话绝对是那具尸体讲的。



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认为吧。



武士的亡骸。



——具男尸。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尸。



这群恶棍们抛下这三具尸体,离开了现场。



隔天早上——。



全京都震惊不已。



这下百介才猜透这圈套的部份实情。



听到坊问传言——百介这才开始明白又市设的是什么样的圈套。



结论是,那位切腹自杀的武士,就是笹山玄蕃本人。



据熟知内情的民众所言——宫拜京都叮奉行所与力的镕山玄蕃,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坊间如此传说——玄蕃因妻子过世而劳心伤身,即使被解除职务,他仍无法斩断对亡妻的情愫,亦无法忍受亡妻遗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没、生人望之却步的帷子岔口,埋伏该处等待真凶现形。



就在此时,凶手——当然,就是玉泉坊搬来的那具尸体——为了抛弃第五具腐尸而来到现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结果,执意报仇的玄蕃与弃尸的凶手相互砍杀,



最后双双丧命——。



据推测,案情就是如此。的确,任谁看到现场,想必都会如此推论吧。



毕竟事发地点乃弃尸案频发的帷子辻,加上腐尸旁边躺着悲剧人物玄蕃和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两人也都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虽然真相并非如此。



玄蕃乃自尽身亡。



而看似凶手者,其实原本就是具死尸。



百介完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介为了领取酬劳,离开西山的客栈,前往岚山的破旧佛堂。



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来到堂前,只见玉泉坊正在以斧头劈柴。



百介一问,玉泉坊便大笑着说道:



“那具尸体吗?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讨来的。那尸体的五官够狰狞吧?而且还是身份素行不详,不过是具路边找来的无名尸。”



“无名尸?难道此人与此事情无关?”



“那当然——”人道说道。汗水浸湿了他的一把胡子。



“阿又昨天早上告诉我,今天很可能需要准备一具尸体,年纪最好是三、四十岁,死因最好是刀伤,被从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这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最后却只找到这个被刺死的家伙。”



“能张罗到已经很不简单啦——”百介率直地说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还不知该上哪儿找呢。”



“还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这具尸体伪装成凶手呢——”人道又说:



“又市的点子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那具女尸也是这么来的。那一定是——半个月前开始设计这圈套时就找来的吧?想必是阿龙找来的无名尸。”



“可是——这么做——好吗?”



在百介的观念中,这么做可是对尸体不敬。五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怀疑,便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挺犹豫的。



“可是,想来想去,也还好吧。”



“还好?——”



“是啊。阿市不是说过尸体非人,不过是个东西吗?不这么想可是无法成事的。阿又这想法还真是干脆呀。再者,那两具男女尸骸,看样子生前都做过亏心事。反正那男人绝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曝尸荒野,反正终究要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最后还能派上用场帮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桩?”



“噢——可是——”



“尸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百介相当不解。



他抬起头来准备问玉泉坊这个问题时,玉泉坊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喊了声——“噢,阿龙,你来啦。”百介回头一看,看到阿龙正站在茶花树下。



怎么看她都是个可爱的缄内姑娘,完全不像个能将大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懂得如何张罗尸体、并假扮成尸体骗过众人的恶棍。



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笑着和百介打了声招呼。



“是这样的——”



阿龙说道: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所司代的某位大官。”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遗体——那位与力之妻的——”



“没错——”阿龙点头说道:



“据说笹山他其实是个好人,他非常疼爱妻子,工作也认真,备受岳父大人赏识。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玄蕃干的?不会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龙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



“他的妻子——原本预定在鸟边野火化。可是,那位与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遗体被烧成灰烬,因此就——”



“这么说来,把尸体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玉泉坊高声说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后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后来——尸体渐渐开始腐烂,到头来玄蕃大概也是受不了了。于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认为若能借此亲身体验人生无常的道理——自己违背人伦的罪孽或许就能获得宽恕。却不料——”



“原来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词地说道,放下了斧头。



“——他对腐尸产生不了一丝厌恶。”



“没错——”阿龙怅然若失地说道:



“即使尸体已经腐败溃烂——玄蕃还是没有因此厌恶自己的亡妻。这下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最后就把腐烂不堪的尸体扔到岔路口。”



“这就是——第一具?”



“是呀。后来——他的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并且上窑子找女人——”



“在那儿就搭上了志津乃?”



“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钟意志津乃,因为——他后来把志津乃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她?——”百介问道。



“为了考验自己吧。”



“考验?——什么意思?”



“亡妻还尸骨未寒,自己就为艺妓所迷——如此事实让他懊恼不已。因此他说服自己,对志津乃的迷恋不过是为美色所惑,为了确认是否如此,他为志津乃赎了身——”



“然后就杀了志津乃?而且杀死她后——还放任其尸腐烂?”



“似乎是如此。他认为待亡骸开始腐烂,想必自己就会开始厌恶志津乃吧——这就是他打的主意。如此一来,他不就能证明自己对亡妻的爱是与众不同的?毕竟其妻尸体腐烂后,玄蕃对其也没一丝厌恶。末料——”



“他对志津乃的腐尸——也毫不厌恶,是吗?”



阿龙没回答人道这个问题,把头转向一旁说道:



“人还真是形形色色。玄蕃到头来——又对这结果心生恐惧,便再度将遗体弃置于岔路口。到了这地步——这位与力似乎从此就疯了。”



“杀害下女的也是他?他又重蹈覆辙了吗?”



阿龙步伐轻盈地定向墙壁,手倚在佛堂墙上说道:



“其实是他担任所司代的岳父,觉得打从女儿过世后,女婿的举止变得怪异无常,也担心没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三天两头就叫由岐屋差人送饭菜过去,而负责送饭的就是阿德。这阿德据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玄蕃——这下又……?”



“没错,又把她给杀了,任凭尸体腐烂,但他还是无法厌恶。他一再等待,希望哪天能开始厌恶起尸体,等到最后怕了,就又去弃尸了。”



“那个名叫做阿绢的卖花女呢?她是自杀的吧?”



“这位阿绢她——昔日曾受过与力笹山玄蕃的帮助,从此便常出没玄蕃宅邸。据说在其妻过世后,她每天都有进出。当然,阿绢是送花给玄蕃——因此玄蕃亡妻佛坛上的鲜花得以不断。后来阿绢注意到——玄蕃的举止变得很古怪。”



“她发现玄蕃杀人——还有各种怪异举止?”



大概是吧,阿龙继续说道:



“——可是那姑娘生性慈悲,想必是反而产生同情。于是——”



“他们俩的关系就亲昵了起来?”



“那姑娘可能是为了报恩吧。”



“身分不匹配——”记得玄蕃曾提及阿绢如此说过。



玄蕃痛骂这毫不重要,他认为爱情完全不关乎身分、美丑——。



“我认为阿绢一切都知情。也就是她知道——玄蕃是杀人凶手,同时也知道玄蕃对她是真心的。几经挣扎,她最后就——”



上吊自杀了——。



这么做想必是为了抗议吧?百介问道。



“她是认为——活着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也对已故的玄蕃夫人感到愧疚吧。她认为自己若是死了,就能让玄蕃死心。不料——”



“此时的玄蕃——已经完全疯狂了。即使心爱的人已经死亡、尸体腐烂,自己的爱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对此抱持强烈的自信。”



所以。



他就把尸体搬回家,然后——。



百介听得捂住了嘴。



“他岳父所司代也隐约感觉到事态不大对劲,但又苦无证据,如果草率地将此事公诸于世,恐怕只会带来无谓的麻烦。他很清楚这个女婿为人处事一向认真,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即便他杀了人,也是因过度思念自己过世的女儿,才会如此失分寸。只是,若被查出凶手是个与力,将严重伤害奉行所的权威,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犯案。所以,他就委托霭船查明玄蕃是否就是杀人凶手,如果真的是——就不计手段阻止他继续犯案。只是一切必须保密——”



“所以他们才设计了这个圈套?”



“嗯——”入道双手抱胸地问道:



“——那圈套确实算得上功劳一件,玄蕃也真的无法再犯案了。不过——又市怎么有把握玄蕃一定会切腹?”



还真不愧是江户首屈一指的诈术师呀——阿龙说道:



“他一切都安排得钜细靡遗。只不过,原本也没要让他切腹自杀就是了。不过,他早就计划好各种方案,以因应各种不同的情况。”



说完,阿龙探头朝佛室里望去。



“——那么,御行现在如何了?比较有精神了吗?”



“又市?——他怎么了?”



百介慌张地问道。



“喔,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又市也会闷闷不乐?”



百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从墙上裂缝窥探佛堂里的情况。



一身行者装扮的又市坐在光轮已经不见了的阿弥陀佛像前,偈箱被抛在一旁。



于是,百介从阿龙面前走过,由佛堂侧面来到正面,打开了原本半开的门。



“又市——你……”



“是百介吗?——”这诈术师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啦——”



又市说完便看向百介。他看起来是有些憔悴。



接着又市怅然若失地说道:



“人,可真是悲哀呀。”



接下来又面带微笑地说:



“我——”



“什么事?”



“我——百介,我多少能——”



“多少能了解那位与力的感受了。”话毕,御行又市摇了一下手中的摇钤。



注1:日文“辻”为岔路口之意。



注2:以白麻布制成的寿衣。



注3:在此指剃度的和尚。



注4:一七三二年,江户闹饥荒且爆发霍乱,八代将军吉宗于翌年在隅田川举行名为“施饿鬼”之烟火大会,以驱邪避凶、祭祀亡魂,从此成为当地一年一度的盛会,至今不息。



注5:“荒野与妖怪都在箱根以西”为江户人骂人土包子的俗谚。



注6:可能指白乐天或日本空海大师根据佛家“九想观”所作的诗作。



注7:日本古时位于今大阪东南部之河内国出产的粗木棉,一般用于制作法被(日式短袖外套)、暖帘等。



注8:工作用的围兜。



注9:十七世纪时日本宫女服装使用的染布,或指仿其染法染制的布料。



注10:在京都身穿白川地区特有的服装,头顶着花沿街叫卖的女性。



注11:江户时代,名目上为寺庙土地,但筑屋供人租借居住以增加寺庙收入的区域。



注12:江户时代大官之幕僚。



注13:浪速为大阪古名。



注14:江户时代听命于与力的低阶捕吏。



注15:大阪旧名。



注16:黄昏时分。



注17:屋外以竹片或木片搭造的挡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