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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2 / 2)




噢,此言纯属戏言,语毕,右近再度迈开了脚步。



“吾等即将穿越国境,越过那座山便是北林领内。接下来的路将更为艰险。”



“噢?”



没有任何人会走那条路,右近说道。



“真有这么艰险?”



“也不至于。一来是没人知道那条路,再者该路亦仅通往北林。走其他路上北林,要比走这条路来得轻松,也要来得迅速些。而且前方还有块魔域。”



“魔域?”



“是的。那儿有座妖魔栖息的岩山。”



右近指向前方说道。



眼前只见一座郁郁苍苍的深山。



“翻过那座山,便是一处奇岩异石林立的不毛之地。该地景观怪异,就连飞禽亦不可见。北林领民称之为折口岳,或简称其为城山。”



折口即死亡之意。



“而城山意即……?”



右近点头回答:



“北林领地四面高山环绕,形成天然屏障。该城仅为一山城,规模虽小但易守难攻。城下则早扇状向左右延展,包围此城。”



“此城并非位于城下之正中央?”



“是的。此城座落之山的山顶一带,又名折口岳。因此若自城下仰望,即可望见折口岳耸立于位在山腹的主城后方,呈环抱七城之势。”



听来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观。百介实难根据这描述想像。



“这条路,便是通往折口岳的路。”



“如此说来——便可直达主城?”



“自折口岳向下直行,的确可抵达主城。不过,从这头尚可攀登,但主城的那一头则为高耸断崖,既无法上攀,亦无法下爬。”



“那咱们该……?”



“吾等须于攀上山顶前,便沿山势迂回而下。行至约七合处可见一巨磐,自其侧绕行便可进入一条兽道。虽是绕一大段远路,但由于此兽道几乎不为人知,故可供吾等安然进入城下。”



此判断理应无误。这条路对领民而言应是毫无用途。若不知此兽道的存在,这条岔道便无任何意义可言,任何外来者均不可能选择一条通往主城内侧,尤其是通向断崖的路来走。



右近仰望天际说道:



“太阳依然高照。此岔道虽险峻难行,但距离并不长。自此刻开始赶路,应可望于今夜抵达城下。看来山冈大人也走累了罢,需不需要稍事歇息?”



“不打紧,小弟还能走。”



相较于进入城下后的麻烦,目前的确是还好。



不过百介也不禁犹豫了起来。早点赶到当然是最为理想,但此时还是该谨慎行事,而且他也真的累了。



“进入城下后,咱们该如何?”



“嘘。”



右近示意百介保持安静。



他瞧见前方有个人影。



这人影仿佛在寻找什么失物似的,在为芒草所覆盖的小路中央屈身前行。虽是蜷着身子,但看来出来者的个头并不小。



突然,那人影缓缓站了起来。



个头果然惊人。



在他脚下——



“人、那是人!”



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看来悉数为武士。



这大个头在倒地不起的武士们怀中搜索。



“噢。”



大个头动作迟缓地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和尚。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褴褛的墨染衣(注30),头上并未戴上斗笠,手上则持着一支锡丈。



看来活像个黄表纸中描绘的妖怪——大人道(注31)。



这大人道一瞧见百介与右近,便露出了一个微笑。



右近伸手握刀。



将刀抽出了鞘。



“殿下在此稍候。”



右近示意百介往后方退,并跨开双脚摆出了架式。



“施主手下留情哪。何必一副杀气腾腾的?”



“你是何许人?”



“何许人?难道看不出贫僧是个和尚么?”



“一个和尚在此等地方出没,所为何事?再者,脚下的尸骸又作何解释?看来并似非为彼等念佛超渡。”



“施主可别再说笑。贫僧的确不是在为彼等念佛超渡,不过是看看往生者身怀何物罢了。”



大胆狂徒,原来是个盗贼?右近拔刀大喊。



只见这大人道朝前伸出左掌,夸张地挥着说道:



“不是叫施主手下留情了么?若是杀了和尚,可是要祸殃七代子孙的呀。”



“虽不嗜无谓杀生,但如今若被人见这可就麻烦。你若真为僧侣,尚且可于一礼后放行,但若为盗贼则不可留情。好了,吾等还得赶路——”



右近向前跨出一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这大人道缓缓向前探出锡杖。



噢,右近惊叹了一声。



“右、右近先生。”



“这——”



只见他迅速地把刀放下。



“别动刀。”



大入道说道,并在同时收回了锡杖。



“噢,武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出手前便参透了老夫的身手。”



“你——知道在下的身分?”



“当然听说过。你名曰东云右近,后头那位则是……”



“则是山冈先生罢?”这和尚朝百介瞄了一眼,随即眯起双眼说道:



“对了,据说你也是个好事之徒哩。老夫乃无动寺之玉泉坊,和你一样是个好事之徒。今回乃受小股潜之托,欲助两位一臂之力,特入此深山寻找两位踪影。”



“小股潜?难道,这位法师也是又市先生的……?”



“吾等乃昔日同伙。”



玉泉坊扭曲着一张孔武有力的脸孔笑道:



“就别唤我作法师了。虽然一身打扮如此,但老夫骨子里其实是个酒肉和尚。倒是阿又这家伙,这回还真是淌了个了不得的浑水呀。老听他在抱怨人手不足的,再者,这回的差事似乎还颇为棘手。”



“差事——”



又市果然已经有所行动了。



玉泉坊朝脚下的尸体瞄了一眼说道:



“老夫不过是被告知将有领民循此岔道离开北林,届时不宜将之斩杀,仅需取其怀中物便可放行,并将物品交给阿又,因此老夫方才赴此地埋伏。这人的确是来了,正当老夫纳闷该如何因应时……”



这和尚朝尸体踢了一脚继续说道:



“却看见这伙武士追了上来,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领民悉数斩杀。老夫欲出手制止而飞奔上前……”



这和尚又转头望向二芳的草丛。



只见两名看似人夫的男子倒卧其中,皆已气绝身亡。



“这两人就这么被人从后头猛然一砍——那些家伙可真是蛮横呀,弄得老夫连出手相助都来不及。不过这几个武士完全杀红了眼,杀了人还顺势想朝老夫这儿砍,逼得老夫只得……”



“难道……”



百介再次端详起玉泉坊脚下的尸骸。



只见这几名武士依旧紧握着染血凶刀,但身上却不见任何刀痕。



这些人是教那支锡杖给打死的?



——这和尚……



还真是身手不凡。



“对付这些家伙,哪顾得及手下留情?倒是听了阿又吩咐,我就在那两个遇害的男子怀里搜了搜——但里头却什么都没有,这下……”



玉泉坊转头望向山岳那头继续说道:



“老夫又走到前头悬崖那儿瞧瞧,发现邻近国境处也有两人被砍杀。但这两具尸骸怀中也是空的。因此才回过头来,在这几名武士身上找找。”



“又市先生想找的是什么?”



“大概就是……”



玉泉坊从怀中掏出一只书状,摊了开来说道。



“这纸直诉状罢。”



“直、直诉状?”



百介转头望向右近。



右近也转头回望百介。



“又、又市先生委托您从百姓身上夺回直诉状?”



“看来这些人并非百姓。不过两位也看到了,虽说不宜斩杀,但既然人都被杀了,老夫也没个辄。幸好阿又没吩咐过武士杀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夫也猜不透那家伙打的是什么算盘,玉泉坊说道:



“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老是把老夫给差遣来差遣去的。这回老夫已在这座山上待了十天。有十几年没和阿又联手了,一碰上他就惹得这身麻烦事。噢……”



玉泉坊直盯着右近说道:



“两位不是要进城下么?这下刚好,替老夫把东西送过去罢。”



语毕,玉泉坊朝前递出了直诉状。



“送过去?请问又市先生在城下的哪一带?”



“这老夫也不知道。不过阿又那家伙神出鬼没的,两位去了自然就会撞见。如今城下一片乱哄哄的,老夫可不想踏足。而且也得埋了这几位往生者罢。不论这伙人生前是善是恶,人死即成佛呀。”



“好的。”



右近接下了直诉状。



“右、右近先生,这不会有问题罢?”



“应不至于罢。这位又市大人不是阿银小姐的同党么?若是如此,理应是无须挂心。”



“此人——真的值得相信?”



尚无法保证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两位不相信老夫么?”



“姑且信之罢。”



右近将书状塞进怀中说道:



“山冈大人,此人若为敌方奸细,若非代表这位又市先生看走了眼,便表示又市大人和阿银小姐已双双落入敌方之手。此人不仅知道在下身分,就连山冈大人的名字都晓得,若此人真属敌方,岂不代表他们两人已将一切全盘托出?事到如今,挥刀诛之亦毫无意义。吾等即便能顺利入城,也绝无胜算。”



说得一点儿也没错,玉泉坊说道:



“施主果真聪明。倒是见到阿又时请代为转告,老夫还多应付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武士,届时酬劳可得多算点儿。”



玉泉坊说完,便将书状递给了右近。



接下来的路果真是险峻难行。



几乎可说是无路可循。一如玉泉坊所言,近国境处果然有两名男子横尸荒野。



虽说不出有哪儿不对劲,但两人的模样的确都不像普通百姓,看来还真得以人潮汇聚处常见的人夫来形容不可。右近端详了两具遗体半晌,接着便拉起其中一具的手向百介说:



“山冈大人瞧瞧罢,此人的手看来未曾持过锄头。这究竟是……”



话及至此,右近便沉默了下来。



百介原本以为只有百姓懂得作直诉,如今竟然连人夫也开始直诉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百介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毕竟两人已越过了国境,百介终于踏上了这块妖魔厉鬼为祸成灾的土地。



太阳逐渐西斜。



而百介也来到了折口岳。



黄昏将至的魔域,看起来还真是个异样的光景。



原本一片苍郁的草木,至此变得十分稀疏,教此处显得一片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甚至连岩层也裸露了出来。硕大的岩石四处耸立,裸露的岩层上还布满了裂缝。



“根据阿银小姐所言,此地名曰夜泣岩屋。”



“夜泣?”



“虽不知是哪几座,但据传入夜后,此地岩石便会嚎泣。”



“岩石会嚎泣——是否与远州之夜泣石相似?”



“这在下也不知道。据说昔日曾有天狗在此出没。不过,此地原本就无人踏足,因此并不清楚这传说是否有任何根据。”



百介试着侧耳倾听。



但也仅听得见鸟啼声。



“在下逃离北林时也曾行经此地,但当时什么也没听见。不过,当时尚未入夜便是了。”



右近边说边攀上岩层。



虽非断崖绝壁,但攀爬起来还是不易找到地方踏足。高度落差大的岩山,爬起来是特别危险,倘若不慎失足,不仅难逃皮肉之伤,更可能就此命丧黄泉。



“这儿就是最后一段险路了,只要攀过这座岩山,接下来仅需顺山势而下便可。过了岩山便可看见片片梯田,距离城下已是近在咫尺。”



由于身处高处多少感到不自在,百介不时往底下窥探。



岩石上头覆盖着满满的青苔。都长青苔了呢,百介如此说道,右近便回答这就证明这条路无人通行。



“哎呀。”



怎么了?右近转过头来问道。



“噢,这儿最近似乎曾有人走过。瞧这儿有些青苔被刮落了,是人的足迹。”



“嗯——看来步履还相当匆忙,想必是稍早几个看似人夫的男子和追在后头的武士所留下的。要上那条岔道,非得攀上折口岳、通过这夜泣岩屋。之所以无人取此道而行,无非是为了避开这片不祥之地。”



这下走过这段路的,的确悉数魂归西天。



百介抬起头来。



“这——”



只见有座一眼无法望尽的巨大岩石硬生生挡在两人眼前。



“可真是大得吓人哪。”



“这座岩石后方便是主城。若自城下仰望,此岩即为座落于天守后方之巨岩,名曰楚伐罗塞岩——只要沿此巨岩横向绕行至后方,接下来便可安然下坡。一旦越过折口岳,剩余的路程便都是缓坡了。”



“楚伐罗塞岩?这名字还真是古怪。”



此名从何而来?难道是方言?



“在下也不清楚,这地名是从阿银小姐那儿听来的。好了,山冈大人,太阳即将西下。一旦日落,此处将变得一片漆黑,可就真的不安全了。快赶路罢。”



右近只手撑着巨岩顺势前进,百介也紧跟在他后头。



真能像这样绕行这块巨岩半周?



“请小心,再不远就要碰上那断崖了。”



“好的。”



一攀过巨岩,脚下顿时成了一片绝壁,看得百介是头晕目眩,只得抬头朝上仰望。



“倒是这巨岩还真是高大呀。说来汗颜,置身如此高处,实在教小弟——”



“那——就是北林城了。”



右近伫立石上,伸手指向前方。



在巨岩边缘,可以窥见天守的一角。



那儿距离自己有多远,百介完全无法想像。只觉得远近感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阿枫夫人就是从那天守——



投身自尽的。而且那上头……



——还有死神栖息。



百介朝夕阳余晖下的低矮城郭端详了半晌。



咻。



咻、咻。



这声音是……?



——还真是啜泣声。



“右近先生,果真有啜泣声呢。”



“听来真是如此。这声响是——”



右近环视起周遭说道:



“从洞穴中传来的罢。”



“洞穴?”



“岩层中不是有许多洞穴?其中几个或许穿透了整座山,遇上风从穴中吹过,便可能产生此种声响。”



的确有几个洞穴是完全透空的。



但仍难以确认声音是否真是从这几处传来。



只听得这声响在巨岩与岩山之间回荡,完全听不清这啜泣声是来自哪几个洞穴。



巨岩的黑影将百介完全吞噬。



另一头的天际,已被炙烈的夕阳染成一片火红。



即使走出了断崖,脚下仍是一片岩山,踏脚处也依然难寻,走起来仍旧教人放心不得。虽说已是朝下的缓坡,但一失足还是注定得丧命,再加上这下双腿已是疲累不堪,走起来更须格外谨慎。百介战战兢兢地循青苔上残留的足迹前行。生苔处毕竟路滑,唯有踏在青苔被刮除的足迹处较为安全。



“山冈大人,不该往那儿走,城下在这头。”



“噢,但足迹真是从这儿来的。”



绝无可能,右近说道:



“一如大人所见——钻过该裂缝下山,乃穿越此天险之唯一通路。倘若朝这头走,仅能前往折El岳之顶峰,到头来不是碰上断崖,便是为楚伐罗塞岩所阻。”



“可是这足迹——”



却一路延伸至巨岩那头。



“山冈大人。”



突然间。



右近压低身子,躲进了岩石的阴影中。



“山冈大人,快。”



百介只得弯下身子,惊慌失措地朝右近身边移动。这下脚下的路可就变得更难行走了。



“怎、怎么了?”



“方才——听见了人声。”



“人声?”



百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但耳中依然只听得见岩石的啜泣声。



“那是……?”



在楚伐罗塞岩前。



竟然站着一个妖怪。



“是天、天狗?”



“不,不是。”



那是个女人。



一个一身奇异装扮的女人。



与其说是优雅——不如以妖艳形容或许较为妥当。只见她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了马尾,身穿短祷与长袖单衣(注32),上头似乎还罩着一件凤凰纹饰的小挂(注33)。



若她身上的袴再长那么一点儿,看来还活像个远古女官(注34)。



若在宫中也就罢了,但这身打扮绝不适合在此处行动。



晚霞在天边绽放着深红余晖。



女人则一脸陶醉地眺望着火红的天际。



轮廓在夕阳里显得十分朦胧……这,这人是打哪、哪儿出现的?”



先前完全没感觉到有人接近。



仿佛是突然冒出来似的。



“原本还没见到任何人的——不是么?”



右近比出食指凑向唇前。



此时,又有其他人循着百介俩走过的路赶了过来。



来者是一名头戴阵笠、身穿阵羽织(注35)的武士。百介连忙缩起颈子,蜷起身子。幸好这名武士并未察觉百介俩也在场,对方快步通过两人藏身的岩石前,神色匆匆地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跑去。



阵羽织的背后——



绣有一片飞龙纹饰。



“番头大人,守备情势如何?”



只听见那女人娇媚的嗓音,在这片魔域回荡。



“不太妙。在近国境处手刃了两人——但有约四人逃出了领外。首谋者落水后让我给亲手斩杀了,其余三人则逃进了岔道。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让他们给逃了?”



“方才也说过,已经派人追了。”



“噢。”



女人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说道:



“番头大人为何老是慢了一步?”



从说起话的抑扬顿挫听来,这女人似乎是贵族出身。



“这可不成呀,番头大人。看来徒士组头这位子对你而言,担子似乎是太沉重了些。瞧你嘴上说得威风,实际上却落得这副惨相,岂不辜负了绣在你背上那飞龙?”



你这是在嘲讽我么?这武士走到女人身旁,一脸不悦地说道。



“手下悉数为窝囊的乡下武士,根本无从大展身手。不过,应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罢。”



“纵使没什么大碍,你认为藩主殿下会怎么说?”



“藩、藩主殿下岂会在意这等琐事?”



“住嘴!”



女人突然以强硬的口吻怒斥道,并以手上的扇子抵住武士的咽喉。



“白,白菊,你想做什么?”



——白菊?



这女人——就是白菊?



原来她就是那飞缘魔。那么这名武士……



——岂不就是青龙?



“梦话还是少说为妙罢。”



白菊突然转变语气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认为,即使百姓死、藩国灭亦不足惜,唯此秘密万万不可外泄。这下,你还认为让人逃了没什么大碍?”



十日内真能办妥——白菊问道。



“不是说过已派人去追了么?”



废话少说,白菊狠狠敲了这武士一记并怒斥道:



“此处仅你知我知,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引领手下至此原本就有错,难不成你忘了这秘密仅能由你自己一个人守?”



“这——”



“再者,徒士组就连那姓东云的浪人都还没逮着。”



这下就连百介也感觉得出右近浑身紧绷。



“连这种事都差手下去办,所以才连人都逮不着罢?桔梗都已经亲自出马安排,让他蒙上了斩杀那油贩的罪名,将缉拿他的路都给铺妥,你竟然还出了这等岔子。怪都得怪徒士组动得太慢,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只怪没能在逮到他的妻子前先行将他逮捕,才会落得这下场。”



“此事——也已着手进行。”



“别再说这种蠢话。都过多久了,你以为还能拿那小姑娘当诱饵?那浪人也不是个傻子,想必早已逃出藩外了。”



——小姑娘。



百介朝右近窥探了一眼。



只见他依旧一脸紧绷,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两只妖怪。



白菊背对着镝木。



镝木也背对着白菊。



“那可是传藏闹出的岔子。只能怪他掳人时教人给瞧见,可不是我出的错。”



“是谁闹的岔子,有什么不同么?”



“哼,瞧你怕成这副德行,该是我嘲笑你辱了朱雀阿菊的威名罢。白菊呀,区区老鼠一只,不,蝼蚁一只,何足畏惧?”



“那家伙可是有樫村在后头撑腰的呀,再加上武艺也不容小觑。”



呵呵呵,镝木笑着说道:



“樫村?那窝囊的老头哪有什么能耐?瞧他傻到连亡魂出没的传闻都信以为真。那家伙大概是担心遭到废藩,近日为了抑制流言扩散,还捧着金银在城下四处封门,真要教人笑掉大牙,反倒帮了咱们不少忙哩。”



当心别得意忘形了,白菊说道:



“那场阿枫亡魂的戏码——会不会是樫村安排的?”



“哼,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为罢。”



“樫村应该也知道,当初就是咱们俩将阿枫给推下去的罢?”



——推下去?



原来她的死因并非自尽。



镝木再度晃动着身子高声笑道:



“知道又能如何?我说白菊呀,即使他连当初卧病在床的义政公其实死于咱们下的毒都知道,那窝囊废也拿咱们没辄,依旧会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难不成你忘了他那副蠢相?”



义政公即为前任藩王。



原来前任藩主也非病死,而是死于谋杀?



镝木夸张地挺起胸脯,看来似乎在虚张声势地说道:



“管他是家老还是什么的,若碍了咱们的事,这等家伙杀了也无妨,反正大家都会认为又是亡魂干的。至于那名浪人,哪管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过是只区区蝼蚁。瞧他见到妻子遇害时哭成那副德行,说不定如今已经追着他老婆的脚步殉情了哩。”



斩杀那身怀六甲的女人时可真是痛快极了,镝木一脸开心地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也看得很开心罢。还真得感谢那名浪人呀,否则像那女人这么好的货色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剖开她肚子时,藩主殿下那开心的神情,至今依然难忘哩——”



这番话根本已非人话。



简直是死神的对话。



看来百介的推测果然正确。



凶手就是——



“混、混帐东西——”



“右、右近先生!”



右近低声咒骂道,手已握上了刀柄。



“右近先生,别冲动。”



“山冈大人,请收下这个。”右近将直诉状强塞给了百介说道:



“请尽速逃离此地,并将这交给又市大人。这其中——必有什么玄机。”



“右、右近先生,千万别冲动,这下若出去——”



“别再说了。在下已……好了,请快走罢。”



右近轻轻按了按百介的肩膀,紧接着便跃上了岩石,霎时镝木为之一惊,立刻拔刀出鞘。



“来、来者何人?”



“在下就是那只妻子被你剖了腹的蝼蚁。”



“什么?你就是东云——右近?”



“不过是只蝼蚁,并没有名字。”



“真是教人不敢相信哪——看来你并非蝼蚁,而是只扑火的飞蛾罢。”



镝木笑着说道:“白菊你瞧,不是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菊缓缓转过身来。果然是个教人屏息的美女。



右近朝下方纵身一跃,旋即又快步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移动。



显而易见的,这是为了确保百介的退路而采取的行动。只不过……百介竟丝毫没有动弹。看来是被吓坏了。



“放马过来罢——蝼蚁。”



镝木将刀朝头上高举。



右近则举刀架向脸旁。



“看来你这家伙果真是身手不凡,可惜就是太沉不住气了点儿。不过竟能找到此处,还真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太重情可是会误事的。怎么了?眼里都是泪水,哪能看得清楚?”



——赢不了。



百介的直觉如此判断。



只见镝木一脸嘲讽的笑意。



看来他对死亡毫无畏惧。



一副对一切毫无留恋的模样。



当然,右近如今也无任何东西好留恋,但他心中有个大窟窿,窟窿里想必是填满了伤悲。相较之下,仅追求一时之快的镝木心中,想必是连这点儿情绪都没有;死神心中的窟窿里,注定仅有无限的黑暗。



右近保持文风不动。



“怎么了?来杀我呀,杀了我呀。我这把家伙虽不是什么名刀,但毕竟也剖开过你老婆肚子,砍起来可锋利了。”



右近明显开始动摇了。



只见映照着夕阳的刀尖正在微微颤抖。



天上是一片火红。



——白菊呢?



白菊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到底给躲到哪儿去了?



百介举目环视,人应该还没走远才是。



背后是岩山,巨岩的另一头则是断崖。一如右近所言,此路不分前后都是仅此一条,不管怎么走,势必都得打百介藏身的岩石前头经过。



——不对。



差点忘了岩石之间有裂缝。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巨岩上原来有几个洞穴。虽位于百介视线的死角而难以一探究竟,但或许楚伐罗塞岩上头就有几个可供人容身的裂缝,白菊可能正藏身其中。不,或许她原本就躲在里头——稍早就是从那儿现身的罢。



就在百介如此推敲时,右近跨出了步伐。



喝,快步跃上岩山的他高声呐喊。



镝木以手中邪剑拨开了他向前刺出的刀尖。



火花四散,剑戟相击的声响在这魔域回荡。



镝木奋力抽出刀子,顺势朝下挥斩。



右近快步退至白菊原本伫立处,敏捷地摆出了架式。看来论剑术,右近是比对手高强几分;只不过……



此处毕竟是一块魔域。



当然对妖魔较为有利。



由于身处逆光处,右近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镝木单手持刀,将刀尖指向右近脸前,并挥了挥高举的左手揶揄道:



“觉悟罢,蝼蚁。像你这种蝼蚁是死是活,我哪可能在乎。只怪你不时冒出来碍事,弄得我像方才那样受白菊责备,这可真……”



把我给惹恼了,镝木在如此高喊的同时出刀。



右近闪过了,这一击。



纳命来、还不快纳命来!镝木边喊边胡乱挥刀。



这疯狂的刀法,已无任何章法可言。



这下即使武艺高强的右近,也仅有闪躲的份儿,而且脚下的岩山还教他难以踏足。在凶刀的威胁下,右近一路退到了楚伐罗塞岩前,直到背部贴上这块巨岩才停了脚步。这下镝木发出一声怒吼,宛如一只瘦骨如柴的饿犬般朝他扑了上来。



只见一道闪光掠过。



右近一把拨开了对手的刀。



霎时,镝木的刀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断裂。



“哼。”



右近乘机摆好了架式。



但就在他即将挥刀劈砍时。



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



“住手。”



只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音喊道。



想不到后头还有个人。



百介连忙弯下身子定睛窥探。



只见从巨岩的阴影中——



有个手持萝刀的男子走了出来——



“镝木,瞧你这狼狈相。”



不对,从嗓音方才听出来者是个女子。不过并非白菊。



在即将落下的淡淡夕阳映照下,看得出来者是个身穿小厮男装的——女子。



“这副窝囊德行,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呀。”



这女子——或许就是桔梗——如此喊道,并在同时朝右近挥出了萝刀。



右近拨开这一刀跳向一旁。不过在他的背后……



还有另一人。



而且是个武士。



右近单膝跪倒,整个人停了下来。



只见这武士抱着一个姑娘。



“给我乖乖的别动。瞧瞧她是谁罢。”



“加、加奈小姐。”



“呵呵,瞧你给吓得。”



第二名男子——想必就是楠传藏——持刀抵着小姑娘的颈子哈哈大笑道:



“桔梗呀,你瞧,留这姑娘一条命,这下果然派上用场了罢。虽然藩主殿下直叫咱们杀了她。光是看到这浪人这副窝囊相,这个活口就算是没白留了。”



“他的德行真有这么可笑?”



“难道不可笑么?十内呀,一般人哪摆得出这么愚蠢的神情?”



“混、混帐东西!”



“哎呀,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这小姑娘可要小命不保哟。听到了么?”



楠以刀抵着这小姑娘的脸颊,只见她身子不断痉挛,看来已是相当衰弱。



“住手!混帐东西,可别用如此卑劣的行径。在下不逃也不躲,咱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罢!”



“堂堂正正?大家都听见了么?这是哪个地方的话呀?你这家伙还真自以为是呀,竟敢要求我和你这种渣滓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那——那姑娘是清白的,放、放了她罢。”



“是清白的就杀不得么?”



这句话听得右近也哑口无言。



这群妖魔们齐声笑了起来。死神的狂笑,顿时响彻这片黑夜即将降临的魔域。



“肃静!”



这是白菊的声音。



“恭迎藩主殿下大驾。”



藩主殿下?



——藩主殿下也来了?



百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堂堂一介藩主,竟然既没乘轿也没乘马,而且连一个随从也不带,就来到这种地方?



——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要来到这儿,不是得走过兽道、攀上岩山?难不成——



北林藩的藩主真是个妖魔?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太阳已经下山了。



死神终于降临折口岳这块魔域。



咻、咻,只听到阵阵岩石的啜泣声。



就在此时。



死神从巨岩后头现身了。



“汝即为东云右近?余乃北林弹正景亘。”



他以低沉得宛如自地底传来的嗓音说道:



“呵呵,原来生得这副寒酸模样。”



百介定睛凝视。但四下已是一片昏暗。



白菊与桔梗随侍在藩主两旁。



这妖魔——看来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名。



“虽不知樫村对汝吩咐了些什么,但见汝如此卖力执勤,的确是值得褒奖。那么,至今可找到真凶了?”



“胆敢装蒜——”右近怒斥道。



放肆!镝木怒吼一声,并朝右近踹了一脚。



待右近身子向前扑倒,弹正便以手上的鞭子猛烈地朝他脸上挥。



“噢,未料汝这人竞如此饶舌。不过……”



这死神以稀奇的眼光直盯着右近说道:



“汝那妻可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货色。哼,这是什么眼神?余可是在褒奖汝呀。”



“混帐东西!”



镝木紧扭右近的胳臂将他给压倒在地,一张脸都给贴到了岩石上,刀子也被夺走了。



“疼罢?那么就老老实实回话罢。”



弹正一脚踩上右近的脑袋说道:



“汝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余还是顺道多夸奖汝些罢。汝那妻一张脸蛋生得还真是标致,痛苦时的神情堪称赏心悦目哩。”



这死神身子前倾,以益发低沉的嗓音说道:



“孕妇的生命力可真是强韧,拖了大半天才绝命,教余等观赏得可乐了。只可惜……”



腹中胎儿。



竟与汝那妻同时断了气。



听到这死神这番话,百介脑海里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世上竟然有……



竟然有此等惨事。



这怎么可能?



“呜。”



此时传来右近的呻吟声。



“呜哇哇哇哇哇!”



呻吟旋即转为呐喊。



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右近高声喊道。



“为了什么?”



弹正一脸愉悦地笑道:



“汝果真是愚昧无知。行这等事哪需要什么理由?不就是求个高兴、求个痛快?”



不就是如此?



瞧她血流如注。



难耐疼痛高声哭喊。



拜托吾等饶了她、救救她。



最后便不再有丝毫动静。



不论再怎么劈、再怎么砍。



“看得余等实在是太高兴、太痛快了。有什么事比这等光景更赏心悦目?难道有么?”



“哪需要什么理由——”弹正突然激动了起来,一脚将右近给踢开。



呜哇,右近死命高喊:



“尔、尔等全疯了!这简直是厉鬼罗刹干的勾当!此、此等邪魔歪道的行径,老天爷是绝无可能放任不管!绝、绝对会将尔等打入地狱!”



“喂,大家可听到这家伙说了什么?”



“在下听见他承认自己是个渣滓。”



楠如此回答。镝木也说道:



“在下听见他恳求小的什么都肯做,只求诸位放条生路。”



接这又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声响。



右近仰面倒了下去,从此便一动也不动。



“还真是无趣,原来汝也不过就这么点儿能耐。反正只是个下贱东西,哪可能有多少志气。”



弹正凑向右近的脸庞说道:



“余今晚就特别开恩,姑且听听汝的要求。汝——想怎么死?是想给剥掉脸上的皮,还是给斩断两手两脚?不妨说来听听罢,好让余开恩成全。”



“忏——”



“什么?”



“——忏悔罢北林景旦。”



“汝说什么?”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个代幕府统领一国一城的藩主,却犯下此等忤逆伦常、比妖魔畜生还不如的罪孽——简直是人神共愤。尔、尔若还当自己是个武士、是个人,就该为一己愚昧赎罪自清。切……切腹罢。”



切腹罢——



右近使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



弹正站起身来,傲气十足地笑道:



“噢,切腹听来是有点儿意思。不过,身分如余者,何须听汝这种下贱东西发号施令?”



“这、这可非在下之命,而是上苍天命。”



“大胆狂徒,闭嘴!”



沉闷的敲击声再度响起,百介已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看来汝这下贱东西还是没参透。比妖魔畜生还不如?此言何解?汝这愚蠢的混帐东西,余的确非人,但绝非不如人,而乃超越人。余不仅超越世人,甚至也超越神佛。汝这等蠢才哪懂得个中道理?可知道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词。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死人哪还能做什么?人只要死了,就不过是个东西,再怎么劈、再怎么砍也不会有任何动静。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但如汝所见,余这下尚活得好好的。若要找余寻仇、取余性命,何不放马过来!”



此时右近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死神的嘶哑狂笑,响彻这片已为夜幕所笼罩的魔域。



岩石的啜泣声也随之传来,而百介则是……



逐渐失去了意识。



[七]



百介清醒时,天色已经亮了。



四下当然不见任何人影。



岩山上是一片静寂。



直到过了许久,百介才终于意识到昨晚所见并非梦境,也忆起了自己被吓得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果真像是作了一场恶梦。



不,的确是一场梦魇。



百介并未遭到任何殴打,光是那死神的强烈恶念,就吓得他丧失了神智。



若这不叫梦魇,还有什么能叫做梦魇?



倒是……



已见不这右近的踪影。



在白昼看来,眼前的巨岩依然是硕大无朋。



——楚伐罗塞岩。



他还记得这名字,代表这果真不是一场梦。



站起身来时,他感觉腰、背、和脑袋均疼痛难耐。



他踉踉呛舱地攀上岩山,连走带爬地来到巨岩旁,并攀上了巨岩前的岩层。



被粗暴刮除的青苔上残留着杂乱的脚印。



这是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斗的证据。



他走向楚伐罗塞岩,边伸手刺探边爬向绝壁边窥探,看见了一道裂缝。



与其说是裂缝,或许称之为洞窟较为合适。只见里头是一片深邃漆黑,宽广得挤进五、六人也是绰绰有余。或许那群家伙原本就躲在里头。



——但为何要藏身此处?



理应不是为了拦截百介和右近。



直到发现镝木的断剑,百介才认清了自己的现状。



——不妙。



这实不妙。



不知右近情况如何?或许已经遇害了。



那姑娘也是性命堪虞。不,若右近已死,那姑娘当然也没可能没被斩杀。即使他们俩目前还活着,两人的性命也有如风前残烛。



毕竟他们俩已遇上了死神,并且为死神所吞噬。



百介茫然地在岩山上左右徘徊。



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给逼疯了。眼见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心中的无尽焦虑真要将他给活活逼疯。百介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直诉状。



——又市。



得尽快交给又市才成。



又市他……



“绝无可能坐视不管。”



百介自言自语道,接着便从岩上跃下,打自己原本藏身的岩石前通过走出了折口岳,并穿越裂缝满布的岩山,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



下了岩山后,他又走过草木蓊郁的兽道,穿越几片森林,终于走到看见梯田的地方时,阳光已经转弱了。



饥饿与疲劳已将他折腾得神智不清。



教百介错觉数度在树荫和岩影下窥见了妖怪的踪影。



他看到了七人御前。



船幽灵。



飞缘魔。



以及死神。



这些妖魔鬼怪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或眼帘深处忽隐忽现。



其实他所看见的每一个影子,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恶念。



穿越村落进人城下市镇时,开始下起了雨来。



他快步跑进房舍屋檐下避雨,喘了一口气后,百介这才发现这镇上的光景的确怪异。



不论是大街、小巷、还是空地,都见不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只狗都看不到。每个店家均垂下布帘,每户住宅均门窗紧闭。



雨依然下着。



百介茫然地眺望着一道道雨丝。



这下他才想起在来到城下途中,的确没见到过半个人影,既没看见任何人在田里耕作,也没见到有人牵着牛马行走。炭坊烟囱上不见一缕黑烟,百姓民宅也纷纷盖下了遮雨板。原来在路上没遇着任何人,并非因他仅挑岔道走的缘故。



右近曾以人心颓废形容此地。



但这下看来,这个藩已经俨然亡国。



雨依然下这。



别说是客栈,就连一家开着的馆子也找不着。



百介敲了敲几栋看似客栈的屋子的门,但也不见任何人应门。



这下即使身怀巨款,只怕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若找不到地方稍事歇息,就连肚子也无法填饱。在这种情况下,想找这又市已经够难了,想救出右近更几乎是不可能。不,倘若再这么下去,就连百介自己这条小命都可能不保。



镇上一片死寂。



百介怀着再如此闲晃下去,性命彷佛也将随时辰流逝而递减的惨淡心境,在细雨潇潇的死寂街头徘徊着。



真的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他仅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拐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弯。



接着在大街的正中央,抬头仰望降雨的天际。



山峦、山城、楚伐罗塞岩以及高耸的折口岳,看来均是一片漆黑。



一道电光掠过山顶,旋即传来一声雷鸣。



“终于来了——”



“噢?”



“妖魔现身的日子终于来了。”



是个人。



只见一个披着一张草席的老人,正蹲在岔路口旁一栋房舍的屋檐下。



“这、这位老先生——”



“御前夫人终于现身了。”



“什么?”



百介跑了过去,两手紧抓着老人的双肩问道:



“老、老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一声远雷响彻天际。



百介紧盯着老人的脸庞。



只见他两眼茫然,一脸龌龊。



一头散发也没梳成髻,整张脸上布满掺杂着白须的胡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摇了摇着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几回。



“妖魔现身的日子指的是什么?”



“妖魔现身了,要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老人张着不剩半颗牙齿的嘴直打着寒颤。”



“老先生,这妖魔是什么身分?”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来这传言不仅只在城中流传。



就连此等卑贱者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御前夫人不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广为人们所畏惧。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说着,整个人缩进了草席里。百介剥开草席追问道:



“老先生,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传言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城下所发生的一切惨祸,均为御前夫人所下的手。真是骇人哪。”



“且慢。为何就连领民都得遭此威胁?”



这御前夫人理应为阿枫夫人——亦即前任藩主之正室。岂可能迫害一己之领民?



哎呀,老人发出一声惨叫,雨滴顺着龌龊的脸颊滑落下来。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大伙儿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饶、饶了咱们罢,救救咱们的命呀。”



戏称她御前夫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仅牺牲七人,岂足以平息其怒?同时还有百姓挟此风声趁火打劫。不论是町民还是百姓,个个全都干过坏事,只晓得乘机为恶,从未对其心怀畏惧,再加上城中的家伙们也没祭祀过御前夫人,因此……”



如今才教御前夫人更为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阵远雷响起。



“放、放开我!”



不躲起来哪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脱百介的手,抱起头来不住打着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来势必难逃劫数。先前鸟居倒塌,昨日河里的鱼死亡殆尽,今天可就轮到咱们了。”



“鸟居倒塌?河里的鱼——死亡殆尽?”



“是呀,就连镇守(注36)都不再保佑咱们了。因此所有町民百姓,如今全都躲进了檀那寺或神社内,贴上护符祈祷乞饶。咱们也不想丧命呀。”



“大家全躲进了庙里或神社里?”



看来民居内果然真的没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为何……?”



“我身无分文,哪买得超护符?这下得赶紧、得赶紧找个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无家可归。



啪啪,此时傅来阵阵涉水声,只见两名男子从水渠那头跑来。其中一名顶着凉席充伞、仅穿着一件禅(注37),另一名则是身披褴褛破布、看来应是个乞丐。



“喂,阿丑,原来你在这儿呀。”



老人听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到桥下去了。别担心,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心罢。瞧瞧那位修行者给了咱们什么。”



看似乞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护符,在老人眼前摊了开来。



“这、这护符是……?”



“这是保平安的陀罗尼符。那位修行者将护符也分给了咱们,并说只要把这藏在怀中祈祷便可。来罢阿丑,这张是给你的。”



噢,老人高声感叹道,连忙夺下护符,虔敬地塞进了怀里。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只见他低头合掌,感谢上苍。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还真是慈悲为怀呀。”



“还提醒咱们今儿个是个雨天哩。”



“雨、雨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百介这么一问,身穿禅的男子一脸讶异地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什么人?”



“小,小弟是个旅人。”



“旅人?看来你可是碰上灾难了,偏偏挑上这种日子到这儿来,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说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边搀扶着老人起身,边应和道:



“可怕的灾厄逢雨将从天而降。是罢,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将国破家亡,说不定还会发生更骇人的灾祸——不过,只要依照那位法师的指示,便能安然无恙了。”



“法师?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说来还真是吓人,这位修行者可是法力无边呀,所预言的事儿全都教他给说中了。阿寅,你说是不是?”



“没错。他曾预言城下将发生些什么灾厄,全都一一应验了。”



——听来似乎就是又市。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尽快找到他求个保佑罢。”



“快去罢。”



“这、这位修行者人在何处?”



“在桥下将护符派给咱们后,又摇着钤四处找还没拿到护符的人去了。能获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这下似乎是朝武家屋敷那头去了,半裸的男子说道:



“今日想必就连武士们也纷纷贴上护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还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罢。”



——这铁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去了是罢?百介稍事确认,便告辞上路。



事态的发展常超乎百介的预料。总而言之,这下非得赶紧见到又市不可。



雨依旧下个不停。



走过不见人影的大街,终于来到了武家屋敷町。



倘若碰上太阳下山,可就万事休矣。



毕竟身上没一盏灯笼,天色暗了将伸手不见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样是一片静寂。



不过,稍稍可以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看来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说的没错,武士们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回避这场劫难。



家家户户的门前和玄关,都贴有那教人眼熟的护符。



稍早没能仔细瞧瞧,这下百介才确认这些的确是又市常沿路派发的辟邪护符。



看来又市已有所行动。看到这护符贴满每一户人家的所有门窗,教人对又市的高明手腕还真是由衷佩服。说服学识匮乏的百姓或许容易,但就连武士们都让他给——



——不对。



这回可是武士先被说服的。



御前夫人亡魂现身的风声先是起于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后又传进城内,最后才在领民之间散播开来。



百介四处搜寻又市的身影。



夜色缓缓降临。



每一栋屋子上……



都贴满了辟邪的护符。



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



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



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



——这屋子没贴护符。



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



——樫村。



樫村兵卫?



这栋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介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里。



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是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外。



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



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这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



——不可能。



昨儿个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们嘲讽樫村是个教亡魂出没的传闻给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



百介呆立于玄关外。



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两回事儿。



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



“请问——”



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



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



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罢。



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



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的袜,上着白衣白袴。



——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



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



“尔为何许人?”



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



“在下正是樫村兵卫。”



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



百介尖声喊道:



“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日山冈百介。”



百介赶紧跪下身子,磕头致歉道:



“——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



“无礼——这字眼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罢。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就入内说个清楚罢。”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



“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



“这何须在意?”



“恐有沾污贵府之虞。”



“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



“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



死?座敷周围挂满了白布幔。



中央铺着一床五幅(注38)宽的木绵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支以奉书纸(注39)包裹的白鞘平口(注40)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



“家、家老大人……”



“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



况且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园说道。



面向庭园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纸拉门也被拉开,昏暗的庭园活像一张开在门上的嘴。



“可笑罢?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讲究武士的矜持。随意找个位子坐罢。”



“家老大人——”



他究竟知道多少实情?



倘若在一国家老面前轻挑地指证藩主为杀人狂魔,即使所言属实……不,正因所言属实,通常性命都将不保。



“小的曾与东云右近大爷同行。”



百介在房内一角就坐后说道。



“尔认识东云大人?”



他还真是个直率的汉子呀,樫村语带怀念地感叹道,接着便在被褥上坐了下来。



“堪怜的是,只因在下委托其进行一桩了无意义的搜索,导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



“如此说来,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爷的清白?”



“一个人是否会杀害妻小遁逃,这在下还看得清楚。”



“那么……”



樫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右近大爷他——已被捕了。”



“东云大人回来了?”



“昨夜回来的。”



为何还要回来?樫村神情苦闷地问道:



“可是被徒士组给逮捕的?”



“是藩主殿下亲自出马逮捕的。”



“藩主殿下?”



樫村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家老大人。胆敢请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实情?”



“什么事的实情?”



“这……”



“大人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冈?”



是否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樫村问道。



“并不是。小的不过是江户京桥某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绝非高官使者——”



看来这解释是无法取信于这位家老的罢。



江户蜡烛盘商的少东,竟然千里迢迢来到这远方藩国,想必再怎么解释也难以教人信服。至于在此地该做些什么,就连百介自己也不知道。



是么——未料,樫村竟爽快地接受了这番解释。



“本事经纬,大人知道多少?”



“一切不明,仅知道藩主大人他……”



嗯,樫村拾起下巴,面向百介端正坐姿说道:



“其他的事就千万不可提了。虽不知尔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劝尔就将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悉数忘记罢。”



“这可不成,右近大爷都已经落入彼等手中了。”



“倘若是昨夜遭逮的……”



这下应已不在人世了罢,樫村把头别向一旁说道。



“看、看来家老大人对藩主殿下的所作所为——果然也知情?”



“不。”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头已别得不能再开的樫村说道。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镝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义政公之死,实乃……”



“别再说了。”



“可是小的……”



“这些在下都知道。不过山冈大人,这些事,悉数为妖魔诅咒所致。”



樫村有气无力地坍下了身子。



“胆敢请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的亡魂?抑或杀害三谷弹正而遭极刑的七位百姓?”



这下樫村突然睁开了双眼。



“山冈大人。”



“大人有何指教?”



“绝非在下搪塞,这妖魔诅咒的传闻可是千真万确的。于我藩肆虐的——的确就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能否恳请大人对此稍作解释?百介请教道:



“为何——此地居民对阿枫夫人是如此畏惧?阿枫夫人之死因的确不寻常,但据传亦纯属自尽。小的实在参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对其如此惧怕?”



_樫村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突然开口说道:



“前任藩主义政公……”



听得出他语带失落。



“自幼体弱多病,大夫多认为其难以长命。其父君义虎公为人胆大阳刚,故对身体孱弱之义政殿下多所嫌弃,并为此积极另觅子嗣。后来,遂与一身分低下之女子产下了现任藩主——虎之进殿下。”



亦即北林弹正景亘。



也就是那死神。



话及至此,樫村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噢,真是对不住。义虎公对健康的虎之进殿下疼爱有加,虽对义政殿下冷淡异常,对虎之进殿下却是关爱备至。只是嫡子毕竟为义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分欠妥,因此虎之进殿下,不,景亘公仅能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以私生子的身分被扶养成人。”



不过其于孩提时期,也曾是个聪颖过人的孩童,说到此处,樫村又停顿了下来,接着又说:



“义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无是处。不过义政公并未于早年夭折,而是成长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并于义虎公殁后继任为藩主,相较之下,景亘殿下只得长年不见天日地蛰居于部屋之内。”



想必他就是在这段期间。



尝到那死神的杀戮滋味罢。



“义政殿下天性温厚,待人诚恳,生前是个广受臣民爱戴的藩主。但由于体弱多病,多年无法觅得姻缘,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枫公主。”



九年前?不就是弹正景旦——也就是北林虎之进观赏过那场傀儡展示后,犯下连环凶案的那一年?



而且,为这场展示雕制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正是原本与阿枫公主之母订有婚约的小右卫门。



命运的交错,就是如此教人剪不断、理还乱。



“阿枫夫人年轻貌美:心地善良。殿下入嫁北林家时,包括在下在内的全体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个个期待两位殿下能早生贵子,继承家世。未料……”



“义政公却在当时一病不起?”



樫村点了个头,手遮着眼说道:



“阿枫夫人入嫁后不出两年,义政公便病倒了。虽曾自远方找来大夫,亦曾积极求神拜佛,但不论用什么法子,病情就是无法好转。阿枫夫人为此悲恸不已,感叹两人结缟时日虽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缘,便应毕生侍奉夫君,因此对藩主殿下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待病情恶化到无以复加时——阿枫夫人甚至开始亲身祈祷。”



“祈祷?这……”



这可就成了祸端了,樫村说道。



“何以成为祸端?”



“祈祷过后,义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



“那祈祷果真有效?”



的确有效——樫村缓缓环视着周遭垂挂的白布说道:



“那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祈祷。正室夫人殿下实为神灵付体,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女一类传闻自此不陉而走——不仅是城中,就连城下都为此赞叹不已。”



百介曾于土佐见识过这种祈祷。



仪式本身的确是颇为怪异。



这类祈祷不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时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



据说这种仪式在当地颇为常见。阿枫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类称为大夫的法师。



似乎是如此,听了百介如此解释后,樱村说道:



“这东云大人亦曾提及,但此类仪式并未流传到本地来,因此大家看了纷纷直呼不可思议。



再加上藩主殿下之病情在祈祷后虽略见起色,但依然无法完全痊愈。因此经过一番研议——”



只得将虎之进从江户召了回来。



连同那几个自称四神的恶徒。



“但阿枫夫人猛烈反对量旦殿下继任藩主。至于是为了什么理由……”



可就不清楚了,樫村的视线茫然地停驻在半空中说道。



这理由其实是——



“藩主殿下蛰居部屋时代的所作所为——不知家老大人可有听闻?”



模仿那场傀儡展示所犯下的七件残虐凶杀。



虽一度为田所给逮捕,但虎之进马上给放了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将他绳之以法,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四处肆虐:看来应是藩国施压,为其撑腰所致。



但樫村却摇着头回答:



“殿下在江户做过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无所知。虽一度听闻殿下与町奉行所有过摩擦,但据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



“误会?”



难道藩国真的从未施压?



“没有任何人知道藩主当时做了什么事。即使向自江户返回领内的藩士质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隐瞒,想必就连派驻江户屋敷者亦是毫不知情罢。但——这也是情有可原。”



“为何是情有可原?”



樫村蹙眉回答道:



“派驻江户屋敷之藩士们,对殿下皆是多所畏惧,个个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对殿下的真面目几乎是毫不知悉。景亘殿下其实——”



是个杀人凶手。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当时……”



什么都别说,樫村制止了百介说道:



“或许其行径真的有失检点。虽然原本分隔两地,未能听闻任何风声,但在下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过,其之所以为派驻江户的藩士们所畏惧,真正的理由实乃——景亘殿下似乎身怀某种慑人力量。”



“慑人力量?”



“只是由于藩主殿下从未提及,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任藩主的义政公对这位弟君似乎也是疼爱有加。山冈大人,虽不知藩主殴下曾于江户做过些什么,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属事实,一切都‘自行悉数摆平’故此从未为家族或藩国添过任何麻烦。因此,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其继位的理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向奉行所乃至目附、大目附施压者,究竟是何许人?



“如此说来——”



“阿枫夫人对藩主殿下继位心有不满的理由,在下亦无从得知。但见阿枫夫人人品高洁,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对推举景亘殿下继位的家臣而言,推论此举必定是以占卜结果为依归。不过,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对也无从。不论推不推举景亘殿下,义政公毕竟膝下无子,除非是收个养子,否则除了召回景亘殿下继位之外,的确别无他法。未料就在这当头……”



“城下就发生了惨案?”



年轻姑娘教人给开膛剖腹。



“没错。城下接连有年轻姑娘遭到惨杀。由于北林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件,导致城下大为恐慌。这些惨案其实也是——”



“这些惨案……



百介认为其实也是虎之进——亦即弹正景亘所为。



几起事件均是在四神党移居北林之后不久就发生的,类似的凶案原本都在江户发生。若推论同为四神党所犯下的,理应无误。



但樫村的回答却教人大感意外。



“有风声指称——这些姑娘遇害的惨案,实乃阿枫夫人所为。”



“什么?这未免太……”



为何——会出现这风声?



“传言指称——阿枫夫人为助义政公延命,故从城下掳来年轻姑娘,活剥其生肝,煎成药供义政公服用——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诽谤中伤。”



如此说来,调书上的确载有遇害者肝脏遭凶手拔除一事。



即便如此……



“此谣言实在过分,难道忘了阿枫夫人可是当时藩主之堂堂正室?分明是毫无根据——竟有人散布此等荒诞无稽的恶意中伤。”



“想必是那怪异的祈祷被当成了根据。”



“噢——”



“谣传必是指称该祈祷源自某淫祠邪软,并诿称阿枫夫人祭拜的,乃远古三谷藩藩主所信奉之邪神。”



的确曾有此传言,樫村无力地垂下双肩,语带颤抖地说道:



“但众所皆知,事实绝非如此荒唐。遗憾的是,一些无谓巧合,助长了这谣言继续流布。”



“无谓巧合?”



“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数,与本地传说中杀害城主之百姓人数相同。再者,据传阿枫夫人的故乡有名日七人御前之杀人妖怪出没——这似乎是阿枫夫人入嫁本藩时,随行之小松代藩士所提及的怪谈,原本与阿枫夫人毫无关系,但却让家臣领民起了无谓联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传说是会随人产生变化的。记录虽不变,记忆却可变。仅栖息于记忆中的妖怪,有时也可能随怀此记忆者迁徙,而在他处获得新生。



原本这只是个玩笑,樫村说道:



“起初大家仅是把这当个玩笑。虽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确引起不小恐慌,但这么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藩,若不找个解释来搪塞,大家岂能安心?正由于未能逮到真凶,才会有人——捏造出一个恶人,好求个心安。”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



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



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从前对其崇敬有加,敬称其为御前夫人的领民们,这下悉数变了个样,称其为嗜食生肝的厉鬼御前、统领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等。当然,无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称呼,而是仅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义政公便逝世了。”



这亦为四神党所犯下的恶行。死神弹正景亘毒杀了卧病在床的亲哥哥。



从那伙人的言谈听来,樫村理应也知道真相。



樫村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纵使已是如此,阿枫夫人对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一事,依然是一步也不愿退让。阿枫夫人的立场,也因此每况愈下。”



意指她已无法全身而退?



“阿枫夫人就这么在城内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设法,尽力劝说,毕竟已无他法可循,但阿枫夫人对此就是坚决不愿退让。”



看来她的确贤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



“但面对幕府与其他诸藩,毕竟得顾及国体,因此不出多久,大家还是决定正式推举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而依然坚决反对的阿枫夫人,就这么被诬指为企图谋反——”



樫村停顿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么鞠了个躬,接着才又继续说道:



“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



“地牢?城内有地牢?”



“本藩之城曾有个骇人传说。山冈大人,城内确有据传曾幽禁过三谷藩藩王的土牢。阿枫夫人就这么被禁锢其中,在神智错乱后,方从天守投身自尽。”



“神智错乱?”



“是的,的确是神智错乱,犹记当时夫人遗骸是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地——自天守……?”



“唉,还真是惨绝人寰——”



樫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



“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之所以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的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是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



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



“不过,家老大人……”



樫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



“何事?”



“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



“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据?”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



死于该伙人之手。



“镝木、白菊两人……?”,



“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



“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



樫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



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樫村不住摇头,并喃喃自语地感叹道:



“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



“而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



亦即出现在这栋宅邸内。



樫村颔首回答:



“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之所以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一亲身体验。”



“那么——是因何故?”



“不分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而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灾厄。这就是报应。大人说是不是?”



“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



“这……”



“樫村大人。”



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



不过……



“——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旦大人?最为阿枫夫人所痛恨者,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之义务。”



“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予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王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



“绝非如此!”



樫村低头高声喊道:



“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



“但他毕竟将义政公给——”



“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



樫村羞愧得当场趴下了身子。



看来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樫村长叹一声解释道:



“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



“是的。只因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亘公难以忍受。”



“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



“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



“什么……?”



“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是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于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



“因此方会下毒?”



“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教藩主殿下——”



难道这也教他看不顺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之觊觎。”



“但这也没因此就有资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罢?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不过……”



“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所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



“荒……”



荒唐,不可放肆——



樫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喃喃说道:



“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卫的错?”



“家老大人有哪儿错了?”



“有的。”



樫村平身回答:



“凡本藩所遭逢之灾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



“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



“山冈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



这下樫村终于回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说道:



“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退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大人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灾厄发生——”



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及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情事。



“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之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惨遭破坏殆尽。”



“墓地遭破坏殆尽?”



“再者,镇守领内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鸟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这下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



“最后机会?”



“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竞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教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



“噢——”



——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又市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



诚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于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



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过为陈年往事,凭着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凶暴、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之混乱与不安。



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描绘出恐惧对象,并明确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之所以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



而且,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樫村说道:



“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的。”



“指点迷津?”



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



“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之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之一切手续。”



“噢?”



难不成江户屋敷内真有此人?



“可有任何标记?”



“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之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当真?”



“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属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之私生子。”



“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之独断。不,除了山冈大人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



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



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



“樫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



“正有此意。”



“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切腹自裁绝无可能软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的斗争。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祸秧其他家臣……”



“山冈大人。”



樫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樫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之灾厄为何,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



樫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



“大人请直说无妨。”



语毕,百介也端正了坐姿。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么?”



“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



“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之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一己身分之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之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



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



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便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之祸种。”



樫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



“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



将两人给逮回来——



若胆敢反抗,则可迳直斩杀其母——



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



“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为在下给追上了;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曾听闻该处?”



此处百介当然知道。



就是昨晚事发之地。



“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的直呼兵卫、兵卫。”



“樫村大人——”



一滴泪水,自樫村紧闭的双眼淌下。



“犹记藩主大人——亦即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罢。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们母子俩罢。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咱们罢。”



接着樫村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



“手刃了该女——”



“樫村大人——”



只见一道泪水自樫村的脸颊滑落。



“樫村大人所背负的辛酸——”



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



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达之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议。



但樫村却摇头说道: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



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膝盖几记。



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



“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所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弱,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好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解开了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直哭号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给抢了过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



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肆表扬。



事后,樫村继续说道:



“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他那眼神——



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



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



田所曾如此说过。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弑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教藩主大人伤心欲绝。”



“但樫村大人——”



“山冈大人,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时传来一声远雷。



“曾为在下之妻。”



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所吞噬。



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缘侧溅入房内。



“因此,山冈大人,藩主殿下的乖张行径——实为对在下这弑母仇人的复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打从在下手刃其母那时起,藩主殿下便不断强迫在下舍弃为人应有之伦常,遵循武士应行之道——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亦应尽责护主,无论其行径如何残酷,亦不得有任何异议,仅能尽忠职守,默默尽一介臣下应尽之义务。错不在他人,一切均应由在下独自承担。倘若在下于当日清晨不曾忘却人应有之伦常——”



情势便不至于恶化至此。



话及至此——樫村语不成声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此,值此骇人灾厄将降临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来,阿枫夫人、义政大人、以及景亘大人便可……”



樫村将手仲向放置于文房四宝上头的小刀。



钤。



夹杂在雨声中。



钤。



“是钤声——”



雨势霎时放缓。



灾厄将至。



灾厄将至。



只见一片漆黑的庭院中,浮现出一个白色人影。



“来、来者何人?”



樫村跪坐起身子问道,



“灾厄将至——此乃亡魂所言。”



“什,什么?”



——又市。



身穿白麻布衣,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



来者正是手持摇铃的御行又市。



“御行奉为——”



钤。



“这、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



樫村望向百介。但百介却是沉默不语。不知又市——



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樫村转头望向庭院问道:



“请问法师为何而来?发……发生了什么事么?”



“小的并非修行者,不过是城下百姓如此称呼罢了。实不相瞒,小的不过是个浪迹诸国,以撒符念咒维生的乞儿。”



“不、不过据说修行者大人之神谕均一一应验——”



“一切均应归功于此偈箱中护符之法力。倒是家老大人这身装束,看来似乎是丧服?”



“确、确是丧服没错。”



“难道大人意图只身揽下一切罪孽秽气?”



樫村并未回答。



“奉劝大人切勿行此无谓之举。”



“什么?”



“此举——注定将告徒然。小的正是担忧忠肝义胆、德高望重之家老大人,是否要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出于一片关心,特此前来劝说。”



“不智之举?”



“没错。倘若家老大人就此切腹辞世,将无助于解消往生者之任何遗恨。”



“但、但修行者大人……”



钤。



“含冤而死者,并非仅阿枫夫人一位。”



噢,樫村闻言,当场跌坐在地上。



“小的清楚瞧见了盘据本地不去之众多亡魂。古时为百姓所弑之城主、该城主所手刃之百姓、为此因缘殃死之众人、乃至死于非命之前代藩主大人、以及惨遭残杀之多位领民,个个均仍心怀忿恨。大人难道没听见……”



又市仰望天际说道:



“御前夫人之诅咒声、以及众死者之号哭声?”



“阿、阿枫夫人,义政大人——”



樫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缘侧坐了下来。



“哎呀,那些个个生得一脸凶神恶煞的亡魂,正群众于城上盘旋不去。这副光景可真是骇人哪——”



“群、群众于城上?”



“现下城内可有任何人在?”



“城内已是空无一人,关于这点,修行者大人理应比任何人更清楚:灾厄将于雨夜降临,尤其将属城内最为危险——不就是出自修行者大人之口?因此上王武士、下至女仆小厮,均恐遭此劫难波及,纷纷返回各自屋敖藏身回避——不……”



噢,樫村突然失声大喊:



“藩、藩主殿下尚在城内!”



“小的曾言,今宵阴阳之气纷乱交错,势必将有妖物现身,无可回避之灾厄亦将降临该城。看来,藩主殿下将有生命危险。”



“不过,藩主殿下坚称世上绝无妖魔。”



“这可是大错特错。”



“什么……?”



“大人过去之所作所为,的确曾打乱了藩主殿下之人生。不过,藩主殿下如今之恶行,绝非大人所须负责。”



“难道不是在下的错?”



“童年心伤的确可能改变一个人之性情。不过要选择什么样的路,尚可由当事人自行决定。世上不乏于伤痛中领悟慈悲心者,亦有一帆风顺却步上邪魔歪道者。故此,一个人若因酷好死亡而涂炭生灵,除了为死神所惑,绝无其他道理可解释。”



“死神?”



“凡为人必有伤痛,人生在世必是充满辛酸,故每个人均曾为死神所蛊惑,心中涌现恶念时,任何人都可能化身为死神。只不过——若仅是如此,尚不至于发生任何事。”



“要如何才会出事?”



“欲使恶念凝聚,须具备唤醒、孕育恶念之条件,本藩领内有远古恶气残存之魔域,一切条件可谓均已具备。因此,藩主殿下之疯狂行径——”



的确为妖魔诅咒所致。



“妖、妖魔诅咒?”



“这回,藩主殿下将承担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毕竟其长期受妖魔蛊惑而态意为恶,如此下去——藩主殿下之性命也将于今夜告终。”



“这……这可不成。在下曾立誓保护藩主殿下,即使其权位终将不保,至少也,至少也得保全藩主殿下之性命——”



为、为此,在下即使丢了性命亦不足惜!樫村高声大喊,从缘侧爬下了庭院中。



“修行者大人,难道已无任何拯救藩主殿下之良策?”



钤。



又市再度仰天回答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迟了些也无妨,若有任何法子,都请修行者大人倾囊相授。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在下樫村



兵卫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藩主殿下如今身处何处?”



“应在寝室——不。”



樫村一张沾满泥泞的脸孔望向百介问道:



“东云右近已为藩主殿下一行所擒,是么?”



百介点了点头。



“那么——如今应在土牢里。”



这土牢,难不成是三谷弹正与阿枫公主曾遭幽禁之处?



又市自偈箱中掏出一纸护身符说道:



“此乃经驱百魔、焚秽气之陀罗尼咒法加持之护符,大人宜将此符张贴于藩主殿下置身处之房门外。”



“将、将此符张贴于门外?”



“所有出入口均需以此符封之,以组成一结界守护。家老大人可听清楚了?所有出入口均需张贴此符。”



“土、土牢出入口仅有一处,乃一道位于城内中庭一隅之密门。”



“那么,便应以此符将该门妥善封印之。早晨之前万万不可开启。在听见第一声鸡啼前,万万不可让藩主殿下踏出门外一步。”



“在下知道了。”



樫村将护符塞入怀中说道。



“不过,家老大人。”



“什、什么事?”



“今宵的妖魔可是来势汹汹。”



“这,这在下已有觉悟。”



“倘若有任何其他出入口未妥善封印——此法亦将功亏一篑。”



又市语调沉静地说道。



樫村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点了个头表示了解。接着这年迈的武士便将大小双刀朝泥泞满布的白衣上一插,奔向仍降着雨的黑夜里。



轰隆隆,远方传来一阵雷声。



“又市先生。”



“从这身模样看来,先生似乎也受了不少折腾。”



又市说道:



“虽然教先生为此事所牵连,绝非小的本意。”



“这——小弟不过是……”



“听闻玉泉坊通报后,小的对先生亦是担忧不已。”



“先生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这回的差事的确棘手,又市回答道:



“付出如此辛劳,倘若仅惩罚了恶徒,绝称不上划算。再加上领民人心惶惶,下起手来实难拿捏。若不慎招致此藩遭撤废,亦有导致藩士颠沛流离之虞:故为了这回的差事,小的实在是煞费苦心。”



又市的神情变得严峻了起来。



“再过不久,最后的灾厄便将降临城下,一切亦将就此告终。”



“何谓——最后的灾厄?”



先生很快便能见到了,又市说道,接着又抬头仰望主城。



只见折口岳已经化为一片较夜色更为黝黑的黑影。



又市就此不发一语,教百介想问什么也无从。又市默默递出一只以竹叶包裹的饭团,百介收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约有整整一刻。



百介就在樫村宅邸内静候事情发生。



这段时间内,又市都伫立在雨中的大街上,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除了偶尔传来阵阵雷鸣,四下完全不见任何变化。百介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毕竟即使想思索些什么亦是无从。就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一刻。



终于。



钤,只听见一声钤响。



百介连忙奔出门外。



“怎么了?”



“灾厄降临了。”



“灾厄?”



钤、钤、钤,又市激烈地摇起了摇钤。



“现身罢,现身罢,个个都现身罢。”



钤、钤、钤。



“瞧罢,瞧罢。”



钤、钤。



屋敷的门开了,几个武士步出屋外。



“修、修行者大人——”



“各位请瞧。御前夫人即将显灵。各位已无须隐遁屋内,请至屋外祈祷——”



是,只听到大伙儿如此应道,接着便有数名如传令般四处奔走,挨家挨户敲起了门来。这下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武士们纷纷依照又市的吩咐,一个接着一个步入雨中,不出多久,便挤满了整条大街。看来,又市于事前便已向大家交代过自己的安排。



“各位宜出声祈祷,以央请御前夫人息怒——现下,御前夫人就在那头。”



又市指向那片硕大的黑影——亦即主城上空。



“也应立刻通报藏身寺庙神社内之领民百姓,须乘此刻齐声祈祷。唯有城下万众一心,方能化解此一灾厄。”



遵命,人群中四处有人如此回应,亦见数名武士朝各方奔驰而去。



这下,降雨的大街上已充斥着武士们的阵阵念佛声。



“齐心祈祷罢,不愿祈祷者恐将性命不保。不畏鬼、不敬神、亦不尊佛者,唯有被打入地狱一途。”



钤。



——难道大家真的看得见?



百介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或许这些武士们还真的见到了笼罩天际的御前夫人亡魂。就在此时,在武士引领下的百姓们也纷纷赶到,整个武家屋敷町已为齐声念佛的人潮所淹没。



——真是骇人哪。



百介凝视着又市的侧脸。



此事想必耗费又市不少时间张罗。



这回他一步步掌握人心,将整个藩玩弄于指掌之间。想来他这能耐还真是骇人,凭着这张嘴,要想煽动众人群起抗暴、覆灭藩国,亦是大有可能。



钤。



又市再度摇起了摇钤。



就在此时。



一道闪光划过天际。



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



这下——



“天、天守竟然……”



人群中有人喊道。念佛声霎时止息,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主城——天守失火了。”



在硕大无朋的楚伐罗塞岩前——主城正燃起熊熊烈焰。



难道是为落雷所击?



似乎也只能如此解释。但又市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操弄落雷。如此说来,难道这真是个偶然天灾?即使并非偶然——理应也不可能是人为。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但又市依然不为所动地说道:



“这妖魔果然是威力惊人哪。”



藩、藩主殿下——武士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藩主殿下尚在城内,殿下他——”



“藩主殿下曾言,世上绝无鬼神。”



“唯有藩、藩主殿下从未采信妖魔诅咒之说。”



“难、难道这就是不敬畏神佛的报应?”



武士们的动摇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藩主殿下、灾厄果真降临于藩主殿下身上,许多人如此说道。



肃静!又市向大家喊道:



“藩主殿下绝非不敬神佛,而是个无惧于妖魔之堂堂武士。若藩主殿下真仍滞留城内,代表其为舍身救民,不惜只身担下本应降临全城之灾厄。”



祈祷罢,又市说道:



“倘若祈祷得不够——”



又见一道闪光掠过。



这下……



百介目睹了一个超乎想像的光景。



楚伐罗塞岩竟然——



被炸得四散进裂。



看来原因绝非落雷,应是爆破所致。这光景——果真只能以天谴解释之。



原本遮蔽天际的巨大黑影随着低沉声响缓缓倾塌,旋即便传来一声彷佛地面也随之撼动的巨响。事实上,这场地震应是不假,毕竟坍落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岩。



这下,就连原本充斥四下的念佛声也轧然止息。



只见半毁的山城笼罩着熊熊烈焰。



“御行奉为——”



听到又市这句话,百介这才回过神来。



“各位无须担忧,御前夫人已经息怒。”



一股骚动于人群中扩散开来。



“看来英勇的藩主殿下与那块巨岩,已揽下降临本地之一切灾厄。原本笼罩全城之乌云,亦将就此散去。”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既然已无须担忧,还请各位尽快赶往主城灭火。此城乃贵藩之要地,万万不可任其毁弃,否则岂能恭迎继任藩主入驻?毕竟主城乃全藩众人之资产,即便对百姓领民亦应如是。”



又一阵欢呼在人群中响起。去救主城、去救咱们的主城,只听见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大家点亮了几把火炬,不分武士百姓,甚至就连乞丐都随着人潮,齐步朝主城走去。至于百介,则只能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奇妙的光景。



“咱们也动身罢——”



又市笑着说道。



[八]



一行人抵达主城时。



东方天际已射下一道朝阳。



此时,雨似乎也停了。



天降灾厄的一夜就这么过去。



主城的大火虽已为众人所扑灭,却已化为一片倾颓的断垣残壁。天守惨遭焚烧殆尽,现场只见几缕袅袅黑烟,原本的形迹已不复见。倒塌的楚伐罗塞岩几乎填满了夹在主城与折口岳之间的断崖,原本巨岩矗立的地点也开了个巨大的窟窿。看来主城近山的那头似乎毁损得极为严重。



不分武士、百姓,这惨状教众人看得是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在带头的几名武士指示下鱼贯步入城内。



崩落的毕竟是块巨石,当时的震动想必是十分惊人,震得城内亦是一片狼藉,看来光是清理里头的落尘,就已是件够辛苦的差事了。



看来,找来这么多人是对的。



不过,这群人还真是群乌合之众。



在起初的半刻里,众人是一片混乱,后来才终于有了点儿统率分工的架式。果然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见有人开始领头指挥,也有人开始着手清理。人群终于开始利落地清理起这片断垣残壁来。



稍事观察大伙儿的工作情况后,又市这才迈开脚步,钻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步入城内。百介也默默地跟在后头进了城。



身为百姓的百介从没进过城,因此心里颇为紧张。城内虽是一片狼籍,但实际损害看来似乎并不严重,虽不知里头是什么状况,但走道、墙壁、和天花板都安然无恙。



家老大人,家老大人,这下突然听见有人如此喊道。



——樫村。



这才想起——事发当时樫村应该也在城内。百介转头望向又市,只见又市点了个头,接着便以宛如对城内方位了若指掌的架式,引领着百介朝喊声来处走去。



两人穿越走道走出城外,并步下一段石阶。



来到一处看似中庭的地方。



只见数名武士正聚集在一栋看似仓库的屋舍前。



修行者大人,武士们一认出来者是又市,便向他说道:



“修行者大人,家、家老大人他——”



又市快步朝他们跑去。



只见一名武士正抱起满身泥泞的樫村。



“家老大人——”



“修、修行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么?”



“楚伐罗塞岩崩落,天守亦于祝融中坍塌。”



“天守坍塌了?”



仍被抱在武士怀中的樫村仰望天际叹道。



“劫难业已告终,还请大人宽心。降临贵藩之灾厄——已于昨夜悉数消退。”



“是、是么……”



樫村两眼圆睁,一脸惊讶神色。



“倒是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人在……?”



“藩、藩主殿下就在里头。”



樫村指着下方回答道。



在武士的搀扶下,樫村蹒蹒跚跚地站了起来。



只见其脚下铺石地面上,贴满了沾满泥巴的陀罗尼符。



“家老大人,此处是……?”



“藩主殿下怎会在里头?”



看来这群武士们对土牢的存在亦是一无所知。



“此处仅有极少数人知情。”



樫村再度趴到了地上,将纸符逐一撕下,并于铺石上四处摸索,最后使劲按下了其中一块。



喀,只见铺石应声沉了下去。



樫村将手伸进凹陷的窟窿内,握住某个东西使劲一拉,噢,武士们随即发出一阵惊叹。随着宛如石臼转动般的低沉声响,几块铺石升了起来,一个恰可容一人进入的洞口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出现。



“此处是个土牢。由于结构牢固,几乎是坚不可摧。值此惊人程度之天变地动——反而就属此处最为安全。”



“藩主殿下——果真藏身其中?”



“没错。”



大人曾亲眼确认过?又市问道。



“当然确认过。虽末亲眼看见藩主殿下,但在下开启此门朝里头呼喊时,曾听见有人回应,从嗓音听来,也的确是藩主殿下无误。在下依修行者大人吩咐,堵此入口并封以纸符后,便于此处坐镇至今。此牢之出入口仅此一处,在下确定藩主殿下绝对还在里头。”



“藩、藩主殿下可曾说了些什么?”



“倒是藩主殿下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藩主殿下、藩主殿下——樫村并未回答这群家臣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一迳将头探进洞内连声呼喊。



只听见阵阵回音。



没传来任何应答。



樫村抬起头来,沾满泥巴的脸上满是惶恐。



“修行者大人……”



“昨夜之灾厄来势凶猛。一如小的所言,藩主殿下确已承担了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难不成……”



藩主殿下——樫村短促地喊了一声,随即钻进了洞穴中。



家老大人,武士们异口同声呼喊道,个个紧跟在樫村后头。



又市朝百介瞄了一眼。



百介随即恍然大悟,也随众人踏入洞内。



虽然洞内颇为冰凉,但教人难以呼吸,还弥漫着一股腐臭。



一行人沿狭窄的石阶走了约有十尺,便来到一个稍稍宽敞些的石室。先前至少还有点光亮,但从这儿起就成了一片漆黑,同时也不见任何灯火。



谁能点个灯火——武士们喊道。



又市这才带着两支蜡烛步下了石阶。



石室内有座通往下方的木梯。



看来,此处其实是个利用天然洞窟修建而成的地底密室。



再往下走个十尺,一行人便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



“这——”



只见岩石裂缝上,嵌有几支粗大的牢槛。



牢槛后头似乎有个人。



樫村解开牢拴打开了门,快步跑进了牢槛内,将此人给抱了起来。



武士们旋即以烛光照亮他的脸孔。



此人——竟是东云右近。



“右,右近大爷。”



百介也踏进了牢槛中,并发现右近身旁还躺着一个百姓姑娘,想必就是加奈罢。



醒醒呀,武士们喊了几声,右近旋即恢复了神智。



“右近大爷。”



“噢,是山冈大人。樫、樫村大人也来了?”



“东云大人、东云大人。藩、藩主殿下上哪儿去了?原本不也在此处么?”



“藩主殿下他——不对。”



右近不住地摇着头回答道:



“噢,事实上……”



“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位扮相高贵的女子突然现身。”



“女子?”



家老大人!武士们惊呼道:



“难道果真是……?”



“不,绝无这可能,出入口全教在下以纸符给封印了——岂可能发生这种事?”



“藩主殿下一见到该女子的容貌,旋即发出一阵惨叫。”



“惨叫?”



死神也能被吓出惨叫?



“紧接着——”



右近指向石室后方说道:



“便狂乱挥刀,钻进了后方那道裂缝里。”



“后方有裂缝?”



“难道就是传说中那密道的入口?”



百介说道:



“家老大人,看来此处即为传说中曾囚禁三谷弹正之土牢。倘若如此,那么传说中曾让三谷弹正脱逃的密道——似乎也真的存在哩。”



“密道?意即此处尚有另一个出入口?这下可糟了。”



樫村惊讶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又市。



又市只是默默不语地摇着头。



“修、修行者大人——”



“遗憾之至。若有其他入口未加封印,必无法组成结界。”



待一名武士为自己松绑后,右近便坐起身子朝樫村说道:



“看来,后方似乎有座与此石室衔接之坑道。”



“什么?坑、坑道?”



“在下原本以为家老大人亦知情,这下看来并非如此。”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



樫村接连摇了好几回头说道:



“哎——这土牢在囚禁阿枫夫人前,一直都被封着。原本虽然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值此太平盛世,如本藩这等偏僻山国,哪用得上什么土牢。因此在下原先不仅从未进入过此处,就连所在位置也不知道。”



“阿枫夫人也曾被囚禁此处?"



右近一脸辛酸地环视牢内,想必曾在此吃过不少苦头。



“阿枫夫人即使遭诬指意图谋反,但毕竟还是前任藩主之正室,原本应被软禁于北林家菩提寺,但藩主殿下指称——传言阿枫夫人心智错乱,恐有逃亡之虞,故宜将之囚于牢内。但藩主殿下亦表示,毕竟不宜将夫人与平民百姓一同囚禁,必得找个适合之处——故觅得此土牢。开启此牢者……”



即为藩主殿下,樫村说道。



原来如此,右近解释道:



“此城看似利用天然地形建造而成。面向城下一侧看似有道石墙,墙后便是岩山。想必是筑城时发现此洞窟,因此才将之改建为地底土牢。再者,折口岳约七合高处——亦即楚伐罗塞岩下方亦掘了不少坑道,或许就是在偶然间挖到了此处,衔接出一条密道的。”



“是如何衔接成的?”



“或许是挖坑道时接上的,也可能起初便有坑道与此处相通。”



“挖坑道——此处难道是座矿山?”



看来似乎曾是座矿山,右近回答。



这……怎么可能——樫村惊讶地几乎要站了起来。



“矿山?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矿山?亦不可能有什么坑道。本藩从未采过任何矿。再者,此处位处主城之中心,岂可能自城内进入任何矿坑?且倘若真有矿坑,采的又是什么?”



“家老大人,楚伐罗这字眼……”



又市说道:



“实乃黄金之意,”



“黄、黄金?”



“是的。因此楚伐罗塞岩,意即塞住金矿入口之岩。”



“修、修行者大人,这等玩笑万万开不得。本藩岂可能挖得出任何黄金?即使翻遍藩史,亦无可能找这任何类似记载。”



“的确找不着。因此事乃至高机密。据说折口岳曾为三谷藩之秘密金山。”



秘密金山——樫村失声大喊,这下几乎要给吓得浑身发软。



“又、又市先生,此事可当真?这种事小弟可是连一次都没——”



——不对。



百介的确曾听说过。



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



这下他才想起,平八亦曾提起过这件事。



虽是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又市说道,并将蜡烛凑向岩石上的裂缝。



只见裂缝内的确有微弱金光射出。又市将烛火上下移动了几回。



“百年前三谷藩遭撤废后,幕府之所以将此地划为天领,乃因传说此地盛产黄金之故。但据说经过几番搜寻,到头来还是未能发现金矿——”



找不着是理所当然,右近说道:



“通常,这种地方绝无可能是矿山。挖矿这等事,通常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需要在坑道中架梁汲水、搬入物资器材,工程应是十分浩大。”



当然是如此。采矿绝非易事。



“不过依在下所见,折口岳内似乎有这多如密网、四通八达的坑道。”



听来这座山里头似乎像个蚂蚁窝。



“想必先人就是利用这些坑道采矿的罢。如此不仅可省下许多力气,也无须担心水淹,更不须专人架梁汲水,只要带支锄头便可开采。”



“因此才没教幕府发现?”



应是如此,右近回答道:



“不过,折口岳中开有多处通往坑道的洞穴,故金矿被发现恐怕只是迟早问题。想必应是为此,三谷藩方将所有洞穴悉数填封,仅留下最难发现者——亦即位于楚伐罗塞岩下方之洞窟一处出入口。”



“原来那洞窟……”



就在该处。



原来,这就是楚伐罗塞岩这名称的由来。



“风仅能打该处吹过,因此才会发出声响。”



原来,这就是夜泣岩屋的由来。



“如此说来,当时——”



原来自菊与镝木,就是经由此坑道自土牢到达那块魔域的。一看到右近现身,白菊立刻折返,吩咐楠与桔梗将囚禁于牢内的加奈给架出来,接着又请出弹正,一同回到那片不祥之地。



“意即该处距离城内——其实是出乎意料的近?”



“的确没多远。若是直接攀爬而上,距离就和此处至天守差不了多少。”



“那么,藩主殿下就是循此坑道……”



“应是如此。”



右近站起身来回答:



“只见其宛如为冤魂所追赶般地仓皇逃了出去。应该就是从楚伐罗塞岩下方——逃到夜泣岩屋去了罢。”



“逃到那儿去了?”



对樫村而言,该处也是个魔域。



那儿正是樫村兵卫手刃爱妻的地方。



而对北林弹正而言……



那儿也是自己的生母惨遭杀害的地方。



要不就是从哪条岔道进坑道去了罢,右近说道,看来他果真是个临危不乱的汉子。藩主殿下!樫村失声喊道,接着便甩开众武士试图拦阻的手奔出了牢槛,一脚踏入了穴内的裂缝中。又市按着他的肩膀说道:



“家老大人。”



“别、别阻止在下。在下还得……”



“夜泣岩屋业已不复存在。”



“噢……?”



“楚伐罗塞岩、乃至该坑道,业已悉数崩毁。”



“哇——”



樫村短促地高喊一声,紧接着便甩开又市的手,一把握住插在腰间的小刀。看来他是决意要切腹。



“藩主殿下!”



“大人请冷静。”



“但——事到如今……!”



“劫数业已告终,家老大人。”



“岂、岂有如此告终之理!”



“一切均已告终。”



又市以严峻的口吻说道。



只听见又市的声音在土牢内的岩壁之间回荡,接连传回阵阵回音。



“已有多人死于非命。但正因如此,从此不该再有人丧命。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不,北林弹正大人——并未对任何人心怀怨恨。”



“不,绝无可能。”



“一切问题均源自樫村大人之内心。藩主殿下之种种恶行,绝非出自对樫村大人心怀怨恨,或许,亦不是对樫村大人的报复。”



这下樫村不再抵抗,改而转过身来面向又市问道:



“此言何解?”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似乎确有超乎常人之处。故此一切行径,均出自其凭一己之意志所做出的裁量。”



不过——又市凝视着樫村的双眼继续说道:



“樫村大人不过是个常人。”



“常人?”



“因此樫村大人是死是活,对弹正大人来说均是无关痛痒。”



“真、真是如此?”



“对超乎常人的弹正大人而言,身为常人的樫村大人根本无足轻重,但仍有为数众多的臣民需要大人的照料指导。容小的在此向樫村大人,不,向北林藩的城代家老大人谏言,倘若家老大人于此时此地心怀寻死之恶念,好不容易消退的劫难必将再度来犯。下一回的凶神——可就是弹正大人化身而成的了。”



“藩主殿下化、化为凶神?”



“若家老大人就此殡命,便等同于死于凶神诅咒。”



唉,樫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佩刀。



“万万不可让弹正大人沦为凶神,只是虽然该让弹正大人——亦即北林虎之进大人静静安息,不过,家老大人可千万不能倒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务等着大人料理。在新城主继任前,城代家老不就该尽守护主城之责?难不成大人想告诉小的——”



将不会有任何人继任藩主?又市斩钉截铁地问道。



“继任藩主……”



樫村宛如欲追逐亮光般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道裂缝,朝光源——亦即出口的方向走去。右近和加奈则在众武士的搀扶下跟着走了出去。



“各位出去罢。此处沾满血腥,充斥着一股不祥邪气——”



语毕,又市拾起一张落在脚旁的纸。这张纸原来是沾满鲜血和泥巴的——



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里头的奥州安达之原黑冢。



原来百介一行人所在之处,就是暴行的发生地。右近的伤痛、加奈的恐惧、樫村的悔恨、以及死神们的恶念,悉数在此处聚积,充斥着一股邪气也是理所当然。



百介心想,倘若此刻自己心怀任何恶念……



想必将立刻与弥漫此处的邪气相呼应罢。



当天,是个天气好得教人难以置信的大晴天。



全藩领民均倾巢而出,同心协力清理瓦砾与砂石。想必事发当时城内若有人在,必定会是一场大惨祸。换作是平时,城内绝无可能空无一人,因此武士们对又市这位修行者不仅满怀感激,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后。



在主城后侧崩塌的落石下,发现了几具尸体。



第一具被发现的,是事发当时似乎在天守里头的白菊,只见她全身被烧成了焦黑。这嗜火如命的女人,到头来竟然也在烈焰中结束了一生。



看似与她一起藏身天守的桔梗,尸身则是几乎断裂成碎片。



楠传藏的尸体则是在掩埋主城面山处的大量砂石中被发现的,额头不知教谁给剖成了两半。



同样在土石中找到的镝木十内,背部也是被砍了好几刀。



看来此二人应是死于北林弹正的刀下罢,百介心想。



依状况判断,楠与镝木应是在楚伐罗塞岩倒塌前,便已在坑道下方遇害。看来弹正的确是神智错乱,才杀害了这两名争先恐后逃离土牢的手下。



若右近所言属实——现身地牢内的应该就是阿枫公主。原本完全不相信诅咒之说的弹正一行人,看见阿枫公主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想必是陷入了一阵混乱。但出口己教樫村给塞住,唯一能供这伙人逃离此处的,仅剩下自那道裂缝通往夜泣岩屋的坑道。



这伙极尽残虐之能事的死神,倘若真有冤魂寻仇这等事,必将成群结队地朝他们攻击。若果真如此——



还真是骇人哪。



或许——不知恐惧为何物者,其实并非天生无畏,不过是从没尝过害怕的滋味罢了。此等人不知如何对抗恐怖,碰上教人畏惧的事物时,说不定要比胆小如鼠者还要来得脆弱。



看来,弹正在手刀镝木与楠之后,应曾试图爬到坑道上方。若是如此——北林弹正大概是随楚伐罗塞岩一同坍落,如今已被封印在巨岩底下了罢。



北林弹正的遗体,到最后都没被找着。



不知他在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心中曾涌现什么样的念头。



可有任何悔恨?即使只是一丝丝。



是伤悲、痛苦、嫌恶、恐惧?



还是欢欣、愉悦、热爱、钟情?



可是怀着任何刻骨铭心的感情死去的?



抑或……



当时他的心中仅有恐惧?



对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公主的恐惧。



——阿枫。



对了,这阿枫该不会是……?



先生,听到有人朝自己这么一喊,百介回过了头去。



只见又市身旁站这一个一身百姓装扮的姑娘。



“先生是专程赶来的么?还真是讲义气呀。”



“阿、阿银小姐?”



又市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此说来,那御前夫人难不成是……?”



这种话可说不得,百介先生,又市将食指凑向嘴前说道:



“阿银这张脸,在小的这回所布的局里头可是最后的王牌。只要知道那密道的位置,便能自由自在地进出主城——”



“原来如此。不过,阿银小姐原本是在何处藏身的?发生那桩大惨祸时——”



“阿银一直在此处。”



又市说道:



“直到那伙人进入土牢为止,阿银一直都藏身在那土牢深处的裂缝中。倘若稍往坑道上方移动——即便是阿银这女魔头,也将难逃此劫。”



“如此说来,方才……”



又市在樫村欲钻入裂缝时出手拦阻。



——原来是因为这缘故。



而又市让武士们先行离开,自己留在最后头,就是为了让阿银出来。



差点儿没给吓出一身冷汗哩,阿银说道。



“毕竟右近大爷也在里头,万一让他认出我这张脸该如何是好?幸好那里头十分昏暗,我现身时,从右近大爷那头看不大清楚——若是让他唤了声阿银小姐,可就万事休矣了。”



语毕,一身农妇打扮的阿银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不过又市先生,右近大爷与那名日加奈的姑娘虽得以逃过此劫——但两人为何没立刻递到杀害?就小弟所见,两人即使于被捕后旋即遇害,亦不足奇。”



“原因正是先生怀中那东西。”



百介连忙将手探入怀中。



“直、直诉状——糟糕。”



竟然完全给忘了。



“这究竟是……?”



“此直诉状,乃出自弹正雇来开采的人夫之笔。”



“雇人夫来开采?难道弹正他……?”



“没错,一直有在开采。弹正打从很早以前便知道金矿在哪儿。”



“打从很早以前?难道一当上藩主便发现了?”



比那还早,又市说道。



“比那还早……?”



“楚伐罗塞岩的那处洞窟,便是四神党的资金来源。这伙人得以恣意妄为——全都拜着黄金之赐。”



什么——百介失声惊呼,但连忙又堵住了嘴。



“但、但这伙人不都在江户?”



“这种事仅需要差人夫前来开采便可,即使本人身处异地也办得到。该处被喻为不祥之地,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伙人仅需每年循岔道秘密返回领地一、两次,将挖出来的黄金运回便成。不过,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开采,因此仅雇用五、六名人夫挖掘。但光是如此——便能采到足够的黄金。”



先生瞧瞧,又市指着崩落的巨岩碎片说道。



只见里头的岩层已暴露了出来。



“这折口岳本身便是个大金块。虽无法与佐渡或甲府匹敌,但若由一人独占,可就算是充沛的财源了。就是这黄金的威力——教虎之进那家伙一步步走火入魔。”



难道樫村口中那慑人力量,指的就是这黄金?



“如此说来,意外发现三谷藩被划为天领时期未能寻获的秘密金山,反而教北林虎之进步上了歧途?”



一点儿也没错——这回轮到阿银接手回道:



“这纯属我个人臆测。若欲找寻金矿的入口,绝不可能有任何人想到该上那地方找。想必是重返故乡后,虎之进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上生母丧命的夜泣岩屋瞧瞧。”



虽是难以置信,但哪管是厉鬼还是死神,毕竟他也曾为人子呀,阿银说道:



“否则哪可能找得到这入口?那家伙想必是想上该处凭吊先母。原本只想来个睹物思人,却不经意碰上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走下坑道后不仅找着了黄金,甚至就连那地底土牢都让他给发现了。这下——”



可就仅能任凭恶念摆布了。



原来如此。弹正为何知道就连樫村都不清楚的地底土牢在哪儿,这下终于有了解释。打从返回领地继位前,这伙恶棍就已经在那片魔域上胡作非为了。



是呀——又市解下了头巾说道:



“如此说来,最万恶不赦的大恶棍——似乎就是告知虎之进此地藏金的家伙了。这家伙为虎之进撑腰,收取黄金作为报酬,并利用这笔财富,毫发无伤地在官场中扶摇直上。”



“难、难道此人……?”



就是掩饰弹正一伙人的杀戮与暴行的幕后黑手,亦即虎之进的——慑人力量?



“这家伙——究竟是……?”



此事还是别打听比较保险,又市说道:



“毕竟此人如今已位居幕阁中枢。”



“这家伙为幕府权要?”



“此人即为——赐予北林景亘与传说中的三谷藩主相同的弹正头衔之高宫,亦是死神弹正的幕后靠山。”



“竟……竟然有如此高官为其撑腰?但如此位高权重者,岂不是毋须利用弹正一伙人,亦可自行下令开采黄金?只要找着入口不就成了。”



哪还需要如此掩人耳目?



情况并非如此,又市回答道:



“先生——谎言愈大愈不易被拆穿,但秘密可是愈小愈不易被揭露。该保密的事儿,参与者是愈少愈好。而且,即便是幕府要职,亦无法擅自开采他藩之矿山。”



这倒是有理。



“再者,若此事为北林藩所知悉,金矿便将为本藩所有,如此一来,此人必将无利可图。即便找个理由废了北林藩,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旦再度被划为天领,挖出来的金子可就成了幕府的资产;想必这是此人所不乐见的罢。”



这家伙还真是贪得无厌哪,阿银说道:



“简直是利欲薰心哪。弹正这家伙毕竟不是个傻子。依我推论,他虽向那靠山通报自己发现了金矿,却从没让对方知道入口在哪儿。就双方势力高低来看,如此安排也是无可厚非。反正仅需按时将金子乖乖奉上,自己便可恣意胡作非为——”



“姑且不论当上藩主后的情势如何,继位前的弹正根本是毫无权势。那幕后黑手对他而言,是个虽纵容自己胡作非为,同时却也握有自己把柄的心腹大患。因此若没能掌握任何筹码——自己迟早要让那靠山给收拾掉。”



“即使当上了藩主,弹正仍不扩大采矿规模,仅由四名侧近与人夫一点一点地开采,这个就是证据。”



此处仅你知我知——



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



白菊的确曾如此说过。



“那家伙毫不在乎自己治下的藩国将会如何,即便遭到废藩,只要这金矿仍在手,便无须担忧。噢,虽然藩主的身分或许是个不错的掩饰,但一如家老大人所言,看来弹正对当个藩主这种事的确是毫无兴趣,仅想活得快活罢了。”



“那——这东西究竟是……?”



百介伸手探入怀中问道:



“那么,那些遇害的人夫又是什么身分?”



是我为他们带的路哩,阿银回答道:



“全都是从江户找来的无宿人。虽然事前从未被告知任何详情,但坐拥秘密金山这等事,就连无宿人也知道是违法之举,便前来找我商量,表示自己打算逃出去直诉。因此,还真希望他们能活着逃出去哩。”



阿银一脸遗憾地别过头去说道:



“镝木那家伙竟然派出徒士组的手下们守在那儿。我都在入夜后才打那儿潜入,因此从来没发现。”



百介掏出了直诉状。



已经是绉得不成原形了。



又市自百介手中取下直诉状,立刻将之揉成了一团。



“即便能顺利上达天听——这些人想必也终将没命:毕竟那幕后黑手就等在上头。只是对弹正一伙来说,这直诉状可就是个攸关存亡的命脉了。不过他们担心的,并非此事为人揭露后有遭废藩之危险,而是不愿让那幕后黑手知悉详情。”



“因此这伙人才四处寻找着纸直诉状,只是一直没找着。那些武士们和人夫们的尸体,也全都教玉泉坊给埋了。因此这些家伙才推测东西会不会是在右近大爷手中,也担心是否还有其他同党,为此焦虑不已,而这位立了大功的同党,便是——”



又市拍了拍百介的肩膀,接着又继续说道:



“但不管怎么说,小的原本以为右近大爷会早点儿抵达,未料竟会为那伙人所擒。情况发展至此,也教小的多少操了点心。”



没能早点抵达,是因有百介同行使然。



不不,没这等事儿——又市说道:



“小的还应好好感谢先生才是。”



阿银呀,又市如此一喊,阿银也附和道:



“是呀——不过,还真为先生担了点儿心哩。”



你还有闲情为人担心么?又市揶揄道。这倒是,阿银说道:



“倘若那几个家伙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我这小命可就要不保了。不过那藩主殿下,还真是教我给吓破了胆。”



阿银望着主城说道:



“镝木和楠能吓唬人的也不过是那两张嘴,一见到我这张脸,还不是立刻给吓得脸色铁青?但他们倘若真的不怕,别说是我,右近大爷和那位姑娘也都要小命不保。瞧你这回的局,设得有多险?”



阿银不屑地瞄了又市一眼,接着却又问道:



“不过,我和她生得真有这么相像?”



“想必是很相像。”



又市仅如此回答。



“又市先生,这回这规模庞大的局,究竟是……”



百介实在是怎么都想不透。



咱们走罢,又市向百介催促道。



“这回的局,先生,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头。”



“小右卫门先生——起的头?”



“先生也知道罢,小右卫门与阿枫公主之生母原有婚约,但爱妻竟为主君所夺。由于无法容忍将一己之妻奉为夫人扶侍,故挥刀斩杀助主君横刀夺爱之家老,旋即脱藩隐遁。”



这的确曾有听闻。



“事后,小右卫门开始过起自暴自弃、四处为恶的日子,最后便成了江户无人不知的大魔头。只不过……”



又市偷瞄了阿银一眼。



“那家伙对与自己曾有姻缘的千代夫人似乎仍无法忘情,因此便从街头捡回这丫头扶养;还真是纯情呀。阿银,你说是不是?”



我哪知道?阿银说道:



“这与我何干?”



一呵呵,都已是个糟老头了,仍难以忘怀年轻时期的挚爱。为此,小右卫门也不忘留意故乡土佐的大小情事。在千代夫人从土佐销声匿迹后,想必仍在背地里为其费心费力。后来,千代夫人之女阿枫公主入嫁此藩,对他而言不啻是喜事一桩。未料此地藩主体弱多病,再加上——”



“又有弹正从中作梗?”



没错,又市说道:



“阿枫公主人嫁的先任藩主殿下之弟,竟然就是弹正——亦即虎之进这家伙。此人恣意奸杀掳掠,在江户可说是个臭名昭彰的大恶棍。知悉此事后,小右卫门自是焦虑不已,只得为此而迁居北林。”



“可是为了保护阿枫公主?”



可有其他任何理由?又市回答道:



“虽本人一再坚称志不在此,但这家伙可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老顽固哪。”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尚不知此人生得是什么模样。



“遗憾的是,其疑虑终究还是应验了。阿枫公主人嫁后不出两年,便与藩主殿下天人永隔,紧接着虎之进便改名弹正景亘,率四神党重返此地。”



接下来的事儿,先生全都知道了。又市继续说道:



“小右卫门似乎曾试图救出遭到囚禁的阿枫公主,但即使再艺高胆大,毕竟仅是个不法之徒,欲潜入城内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小右卫门便使出浑身解数,找着了那条坑道——亦即楚伐罗塞岩下的岔道。未料……”



“阿枫夫人并非自天守投身自尽。”



阿银语带失落地说道:



“而是教那伙人给抛下去的罢。”



“是的。夫人被架上夜泣岩屋,剥去全身衣物,惨遭弹正还是镝木尽情亵弄后,再活生生地——教那伙人给抛下了断崖。”



“阿枫夫人也是在该处遇害的?”



原来弹正是在自己的生母遇害之处杀害阿枫夫人的?



“先生不妨想想,阿枫公主原本被囚于土牢内,即使有办法自牢中脱身,又怎能爬上天守?”



此言的确不假。



“小右卫门亲眼目睹此一惨祸。”



“是亲眼瞧见的?”



“不,应是在公主被抛下断崖时碰巧撞见的;这下欲救人也已无力回天。打那时起,小右卫门便虎视眈眈地观察起弹正的一举一动。不过对手毕竟是个堂堂藩主,欲与之抗衡谈何容易。就在这当头……”



城下已为诅咒之说给闹得人心惶惶。



“小右卫门这家伙可真不老实,向小的求助一声不就得了,在小的主动找上他前,竟然丝毫不动声色。这种局一个人哪设得成?即便劳驾阿银出马,又有小的四处奔走,布置起来仍须如此旷日费时。”



又市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的山丘说道:



“那——就是小右卫门。”



“噢?”



百介定睛一瞧,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身穿火事装束的老人,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看得出一身气度颇为威武。



——这下终于见着他了。



小右卫门高举右手,不出一眨眼的工夫旋即消失无踪。



“那家伙就是从那山头击发的。”



又市说道。



“击发?”



“没错。那玩意儿小的也是首度见识,果真是威力惊人哪,小的可是连碰也不敢碰哩。”



“威力惊人——难道那并非落雷?”



“雷哪可能落得如此凑巧?倘若得仰赖这等巧合,性命再多只怕也不够用。倘若天守没碰巧在那当头起火,巨岩没在那当头崩落,小的这御行修炼多时的法力,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如此说来,是小右卫门击毁天守、打碎巨岩的……不,这种事岂有可能?”



“没错,先生,还真是可能。那正是土佐川久保一族密传的绝技——”



——那就是飞火枪?



“原、原来如此。不过……”



果真是威力惊人。虽曾听闻此技可轻而易举将整座山夷为平地——



“那么,菩提寺的墓地与神社鸟居等,不也都是……?”



“悉数为小右卫门以火药击毁的。河鱼暴毙亦为空川流所致。虽然还真是对不住河中枉死的鱼儿哪。小右卫门此一绝技,和阿银这张脸,就是这回助小的决胜负的两张王牌。”



又市笑着说道。



原来一切——均是造假?



虽然小的连碰也不敢碰,但缺了那玩意儿,这回的局可就无法成事,又市说道:



“倘若手中没两张王牌,这回的局可就设不成了。欲在既不招致废藩、亦不教任何领民丧命的前提下消弭此一诅咒,果真是难事一桩哪。”



但一切目标均已圆满达成。



百介惊讶地望这这御行的侧脸。



又市则是望向阿银,一脸愉悦地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阿银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哩。一下是公主、一下是冤魂,到头来又化身成百姓姑娘,想必就连治平也要自叹弗如罢。不过阿银呀,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没见过任何装扮比这身肮脏打扮更适合你哩。干脆就穿个一段时日如何?”



你这臭御行可别得寸进尺呀,阿银鼓着腮帮子说道:



“难道不知我最怕的就是肮脏、土气的东西?还老把我给关在洞窟里,姑娘我早就受够啦!”



就别再闹别扭了罢,又市说道:



“总而言之,你扮的御前夫人真的立了大功。果真是张厉害的王牌呀。”



百介也认为阿银这回的确厉害。



“总之——倘若捉摸不清对手样貌,人心惶恐绝难平复。若没让大家知道诅咒从何而来,任谁都会畏惧不已。不过,一旦见着了对方的模样,不论是要泄恨、致歉、还是凭吊,可就都有个方向了。”



“阿枫夫人是否将为臣民们所供奉?”



想必——领民们应会供奉她罢。



若能如此,原本的凶神便能化身为守护神。



若能如此,想必也能多少化解御灯小右卫门的遗憾罢。



若能如此,含冤而死的阿枫夫人,多少也能瞑目罢。



“不过,这御前夫人的威力果真慑人呀。藩主禅让、家督继承的手续能够顺利完成,全都得拜她之赐哩。”



“真能顺利完成?”



“这——即便少了坑道,依然采得出黄金。不过,往后可就将由全藩堂堂正正地开采了。如此一来,那幕后黑手也就无法从中图利,幕府对此藩的态度,势必也将有所转变。”



家老大人已告知小的,一切均已顺利成事,又市说道。



“那么,关于那位继任藩主——”



樫村坚称曾有阿弥陀如来显灵一事。



“嗅,那不过是小的委托德次郎所使的障眼法罢了。”



原来那不过是幻术。



算盘名手德次郎,亦是个擅长表演集体幻视的高手。



“不过,被指名的藩士又是什么人?”



“噢,不就是个适任的人才么?”



又市卖了个关子,但百介仍欲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罢。此人实为更名后成为北林藩士之——小松代志郎丸,亦即阿枫夫人之弟。”



“什、什么?”



这回百介喊得可大声了:



“是如、如何找着他的?”



“小右卫门一直都知道此人身居何处。千代夫人殁后,志郎丸便为京都某御家人(注41)纳为养子。听闻阿枫夫人自尽之传闻,警觉其中似有隐情,便掩饰其出身,投身北林藩仕官以伺机调查其姊死因之真相。”



“不凑巧的是,志郎丸被安排在江户屋敷值勤,而且还是无法参与参勤交代之常勤,故一直苦无机会调查真相。”



“这回的事儿不过是个造假的局,志郎丸大人可知情?”



“当然不知情。但就连亲生姊姊都现身显灵推举了,应能逼得他至少也得卖个情面罢。”



原来你连这也没盘算清楚,阿银忿忿不平地说道:



“倘使他拒绝继任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这个藩不就只能遭废撤了?”



若是如此,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又市回答道:



“反正,再另想个法子不就成了?”



未免也太有欠周详了罢,阿银叹道。



“不过,短短数个月便能让藩士与领民团结一致,各位的手段果然高明。”



不不,这种奉承话就省省罢,阿银斥责道:



“先生,这仅有现下灵光,不出三个月,一切可就要恢复原状了。总而言之,诅咒劫数终将为人所淡忘。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真会如此?”



“这岂不是理所当然?”



又市转过身去,眺望着半毁的山城说道:



“倒是,昔日曾统治此地的三谷家亦源自平家。”



“噢?”



“而且,为三谷家纳为养子的弹正景幸,亦为土佐士族出身。若据此推论,我说先生哪,三谷弹正与阿枫夫人所信奉的,说不定是同样的神祗。”



“如此说来,三谷弹正并非淫祠邪教之信徒?”



“应是如此罢,心智错乱一说亦是虚实难辨。总之,世上总有些事是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



又市说了这么句丝毫不像是出自他口中的话。



“唉,这桩差事规模如此浩大,即便小的如此卖力奔波,却仅赚着了一点点儿护符钱。可真是损失惨重哪。”



“还在胡诌些什么?整个城下都买了你的符,早让你填满了荷包不是?”



分给你那份儿可不会增加,又市笑着说道:



“毕竟,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此事也该做个了断了,语毕——



钤——又市又摇了手上的钤一声。



注1:呈平顶圆筒状之头巾,多为连歌、俳谐、茶道宗匠所佩鼓。又名茶人帽。



注2:以蘸红或黑色墨水手印画押之证明文件。



注3:即团长。



注4:又名放下僧,日本中世至近代盛行的杂耍表演者之一种,演出内容多为要球、魔术、扯铃等传自中国的杂技,或以名为小切子之竹制乐器打拍子演唱放下歌。



注5:有前科的罪人。



注6:出自改编自史实之歌舞伎名剧(忠臣藏)。浅野内匠头,亦即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奉将军德川纲言之命切腹后,曾有使者快马赶赴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之赤穗藩士处禀报。



注7:位于今东京千代田区内,曾为紧临皇居之官舍枣集区。此区被区分成一至六番町,东临皇居壕沟,北临靖国神社。



注8:原指于茶屋接待客人的侍女,但亦泛指陪酒之酒女或妓女。



注9:阴历三月。



注10:原文作“打ち坏し”,意指江户时代饥馑贫民捣毁财主家屋,以劫其财物的暴动。



注11:江户时代,从东海道进入江户时所需渡过的第一道桥即为京桥,拟宝珠为桥杆柱头上的宝珠形装饰。关于拟宝珠的起源有各种说法,一是模拟佛教中释迦合利壶的形状、龙神宝珠或地藏菩萨手中宝珠的形状,取其“模拟”之意,故称之拟宝珠;另一说法是据称洋葱的臭味有除魔的功效,取其音同“葱帽子”、“葱坊主”,同时模拟其形状而成。



注12:和服之窄袖便服,贵族多当成内衣着用,对平民百姓而言则是日常穿着。亦指绸面棉袄。



注13:江户时代对基督徒的称呼。



注14:专责服侍武士的奴仆。



注15:指日本历史上以律令剥治国的时代,广义上为七世纪中期至十世纪之间,时期大致与奈良时代一致。



注16:江户时代,诸大名设于江户主藩邸。



注17:随侍主君左右之武士。



注18:徒士组为江户时代,将军或大名出巡时,徒步行于行列前方,负责沿途警备之武士。



注19:江户时代后期的一七六四—一七八九间,流行于江户市民之间的情色文学作品。因大小尺寸和封面颜色,又称菊翡本或茶表纸。



注20:盛行于江户时代俊期的一八。四—一八三。之间的平民文学,内容多以幽默故事为主。



注21:江户幕府所制定之大名统制政策之一,规定诸大名须轮流居住于一己领地与江户屋敷之间,两处均以一年为期。此制虽造成诸大名严重财务压力,但也间接促进了交通发达与各地交流。



注22:幕末至明治初期,以歌舞伎或戏班子演出的残酷故事为主题印制的浮世绘。



注23:古时日本公务人员义务轮值一个月的勤务。



注24:在江户时代,相对于居于城外者以村方、山方、浦方自称,城市人多以町方自称。



注25:又称切舍御免,与带刀同为江户时代两大武士特权。江户时代武士有权斩杀公然羞辱一己之身分低下者,在当时认知中属于自我保护之范畴。但行使此权者,事后有尽速自首主义务,并须经过严厉审讯。



注26:一五六八—一五九四年,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生前曾聚众于诸国劫掠,俊于窃取丰臣秀吉所拥有之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死于残酷的釜煎极刑。故后人称以大铁锅烧水洗澡为“五右卫门风吕”。



注27:以昔日大阪百姓为主角的歌舞伎名剧,团七九郎兵卫为剧中要角,全剧最着名的即为团七露出一身剌青,于长屋泥泞中斩杀反派义平次的场面。



注28:自平安时代中期盛行的鬼怪传说。据传有一名曰岩手的老妇,年轻时曾为京城某公卿府邸的奶妈。为了医治自己亲手抚育的公卿小姐,听信占卜师之言四处杀害孕妇,以取其胎儿活肝。后于石群中搭建茅舍居住时,为取胎儿活肝而误杀别离多年之亲生女儿。死后化为一形象骇人之厉鬼,每逢有旅人借宿,便伺机杀死旅人,吸吮其鲜血,食其人肉。



注29:手配书为通缉令,人相书则为绘有犯罪者或失踪者相貌之寻人启事。



注30:日本和尚所穿着之黑色憎服。



注31:又名大坊主,日本传说中一体型高大魁梧的光头妖怪。



注32:意指无衬里的薄和服。



注33:平安时代以后的贵族女性所穿着的宽袖服饰,既可当日常穿着,亦可当礼服。



注34:于宫中服侍皇室之女性官员。



注35:阵笠为日本古时足轻、杂兵等下级武士所佩戴的斗笠状头盔,阵羽缎则为披挂于盔甲之外的大衣。



注36:守护一国、一城、乃至一寺庙、村落之土地神。



注37:即日式丁宇内裤。



注38:丈量布匹宽度的单位,一幅约为三十四公分。



注39:以桑科植物纤维制造的高级和纸。



注40:原文作“平造り”,为刀刃的形状之一,刀背几乎呈直线且无棱,多见于小刀或脇插。



注41:江户时期,与旗本同为将军直属,俸禄一万石以下之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