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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
对了,京极堂他……
“老爷的身体很僵硬呢。”
男子说。那句话让我把原本快想起来的梦给忘个精光了。
“老爷,您是从事写作的吗?”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长出硬茧来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厉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这把年纪,都不知道原来按摩这么舒服呢。”
男子说“多谢夸奖”。
我似乎颇擅长给人揉肩,从学生时代起,就老是在帮别人按摩。
像学长榎木津,几乎每天晚上都命令我在宿舍帮他揉肩。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获颁“猴子按摩”这样一个屈辱的绰号,因为榎木津说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榎木津在过去赐予我的无数过分的绰号当中,最令我沮丧的一个。
总而言之,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为止我从未让别人帮我揉过肩膀。所以虽然对方以此为业,但是像这样请人帮忙按摩,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
“话说回来,那个……一时兴起,就突然把你请来,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这一带,夜路不会很危险吗?”
“不,只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里小的都会立刻赶去。老爷这么客气,小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对我们来说,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
“啊……失礼了。”
说到白天与夜晚的差异,仅止于有无光线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吧。我担心男子会不会因此不悦,狼狈万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口吻继续说:“不过这雪真令人伤脑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无法判断男子是否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静。
“若是积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会变得陌生。我们原本走路就相当慎重,虽说不会跌倒,但脚还是会陷进雪地里,手杖也会被绊住。这很麻烦。”
“哦,那果然还是很辛苦呢。真对不起啊。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在汤本郊外。从这里的话……是啊,慢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无妨的,走惯的路了。老爷,听说您是笹原隐居老爷的客人是吗?”
“呃,算是吧。”
“那边的隐居老爷也经常照顾小的生意。比起那里,这里要近多了。”
“这样说的话,你也会去到那里喽?”
“是的,隐居老爷吩咐小的每周去为他按摩一次。老爷的脚不太好。这阵子不太景气,不能够因为要走些远路,就埋怨什么哪。只要有客人惠顾,小的都会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师傅,这里的旅馆老板也说过,那一带好像有什么出没不是吗?你不怕吗?”
“出没?”
“孩童的幽灵之类的。”
“哈哈哈,幽灵的话,就算出现小的也看不到,一点都不怕的。”
“哦……”
说的也是。
意思是,他与视觉上的怪异无缘吗?可是男子接着这么说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出没,或许就是那个吧。”
“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
这类话题就是会挑起我的兴趣。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物。
“老爷,您把身体扭成那样,小的没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个……”
我恢复姿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那一类的事吗?”
“不,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小的被老鼠给迷骗了。”男子说。
“老鼠?你说的是吱吱叫的那个老鼠吗?”
听到我幼稚的问题,按摩师“对对对”地愉快回应。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隐居老爷府上,事情就发生在回来的路上。从隐居老爷府上直通旧街道的路,是一条相当陡急的坡道。从那里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有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向通往街道。那条路虽然狭窄难行,坡度却平缓许多。小的已经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离也短一些,所以小的总是走那条路。”
的确,那条险径对健全者来说也不轻松。同样是路,坡度较小的也比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点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后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条兽径上,结果就像这样……”
男子从我身上放开按摩的手,我转过头来看他。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什么东西?”
“道路正中央有东西挡住了。小的以为是积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战战兢兢地拿脚去拨弄,感觉却像……”
“却像?”
“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人蜷缩在雪径正中央?”
“很奇怪吧?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那是贫僧杀的尸体。”
“平生?平生是在说什么……?”
“就是和尚的自称。”
“哦,贫僧啊。咦?意思是有个僧侣……在、在路中间告白他杀了人?”
“是的。不过小的只听得见,并无法看见,所以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那样的话,那物体是不是尸体也……”
“是的,其实小的并不确定。那个和尚……不,自称和尚的那位先生,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像是和尚会说的深奥话语,听得小的一头雾水。所以小的才会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于是小的便对那位先生说:竟然捉弄盲人,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就是啊,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可是,你刚才说被老鼠给迷骗……?”
“是的。不一会儿,那个和尚就说自己是老鼠,而死在那里的是牛。”
“牛?那个物体有那么大吗?”
“没有。看那个高度,体格恰好就像老爷这样吧。所以即使那真的是尸体,也一定是人。竟然说它是牛,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可是,小的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毛骨悚然?”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尸体,而出声的人是杀人犯的话,就等于小的和杀人凶手两个人面对面了。而且当时是夜晚,又是在无人的山中小径。”
“这……”
的确,那或许是极为凶险的状况。
“和尚一边问着:‘你怕死吗?你怕死吗?’一边逼近过来。小的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地逃跑了。”
“然后你怎么做呢?”
“小的叫醒派出所的警察先生,赶回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小的被责骂又被嘲笑,凄惨极了。人家还说我大概是被狸子迷骗了。”
“所以你刚才才会说是被老鼠给迷骗了?”
“因为对方都这么自称了。可是这是真的,不是小的在做梦。那个老鼠和尚最后说的话还残留在小的耳底呢。”
“他说了什么?”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小的目不识丁,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禅宗要悟道很难的意思吗[注一]?悟入指的是进入‘悟’的境地吧,禅宗则是那个要坐禅的禅宗吧。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禅宗行不通的话,就改信念佛宗[注二]之类的吗?不懂呢。可是……”
注一:日文中“渐修”与“禅宗”发音相同。
注二:指融通念佛宗、净土宗、净土真宗等。相信阿弥陀佛的救济,念颂其佛名,以期往生净土的佛教宗派。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对双眼不方便的人下手的低劣恶作剧了吧。背后有什么内情吗?或者只是单纯的玩笑?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过分的事。比起恐怖,我更觉得生气。
“不过,如果说那一带有妖怪出没的话,那么前天小的遇到的那个,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男子悠哉地说道,接着道歉:“哦,不小心手停了。”再次揉起我的脚来。
因为舒服,我的话不知不觉间变少,接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按摩结束了。
我支付费用,想要送他到玄关口,却被恭敬地婉拒了。我完全是出于纯粹的感谢之意,但是这种态度或许真的很奇怪。无可奈何之下,我说我还想麻烦他来,询问他的名字。男子惶恐地回答:“敝姓尾岛。”
我读着带来的书,看了三十分钟左右,不知不觉间困了。当我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京极堂毫无先兆地回来了。
还是一样一脸不悦。
“京极堂,你……干吗?”
“什么干吗?我回来了。”
“这我知道。真是的,连个联络也没有,害我们都担心死了。”
“胡说,你不是在睡觉吗?”
“哪里是胡说了?就算担心,觉还是得睡啊。我正在想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明天就要过去看看情况呢。而且千鹤夫人……对了,你快去给千鹤夫人……”
“不必了,隔壁好像已经睡了。”
才刚过十一点,但纸门另一头确实已是一片静默。我觉得在接受按摩治疗的时候好像还有话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京极堂总算解下行装。
“话说回来,你吃饭都怎么办的?而且昨天你住在哪儿了?笹原老翁那儿吗?工作能够进行吗?”
“不要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总之我先去泡个温泉再回来。”
京极堂拿着更换衣物和手巾,离开了房间。
相反,老爷子抱着一组寝具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准备要睡了,一身奇怪的打扮。仔细想想,在这种时间突然回来,实在是给人平添麻烦。
“不好意思。客人,我来重新铺床。”
因为我盘踞在房间正中央的被窝上,若是不让开,老爷子当然无法铺床。我不甘愿地爬起来,披上棉袍,在角落的小茶几旁坐下。香烟扔在小茶几上,我抽出一根叼住。
抽上一根烟之后,我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当中,换上浴衣的京极堂回来了。
总是和服打扮的朋友就算穿了浴衣,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再抽出一根香烟。我问京极堂要不要抽,他便也抽出一根,点火深吸一口气“呼”地大大地吐出烟来。
“啊,话说回来,雪也下得真是大。我想你这懒骨头今天一定睡了一整天吧?”
“我……呃,嗯,睡了一天。不管这个,你那边怎么样?”
“哦。今天从笹原老先生那里牵了电线过去,在里头装设了电灯。距离很远,工程浩大。然后搭了一座帐篷,用来暂时摆放搬出来的书籍。”
“怎么,原来工作还是可以进行啊。我还以为工作又因为下雪而中断,然后你遇难了呢。”
“真过分,随便想像别人冻死在荒郊野外,还说什么担心我。又不是去南极探险,待在室内怎么可能会遇难?”
“室内?”
“我的工作是鉴定书籍啊,我才不会去做那种电气工程类的事呢。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做任何体力活。所以在电线牵好之前,我一直待在笹原老先生家,后来则是待在仓库里。”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真像是你的作风。然后呢?宝藏怎么样了?看起来有赚头吗?”
“嗯……”
京极堂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不行吗?”
“不,关于这一点——那真是座伤脑筋的仓库。”
“伤脑筋的意思是……”
“里头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我说“你那种说明我听不懂”,京极堂便说“无所谓”。他不想说。这个朋友性情乖僻,想说的事会说上十倍以上的量,但是对于不想说的事,却是惜字如金。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虽说出于不甘心也挺奇怪的,不过我换了个话题。
首先我转述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笹原某人的来历。但是京极堂似乎从雇主笹原某人的父亲隐居老爷那里听说了一些内容,反应冷淡。
接下来我说出“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极堂绷起脸来,说:“那个女孩是什么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这里的老爷子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女孩,也听过她唱歌。然而同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也发生过,那位笹原的隐居老爷把它记录下来了。而且听说这事还不止一两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那当然是妖怪或幽灵之类的喽。”
我故意说出违心之论。
当然我不是认真的,这是为了引诱乖僻的朋友高谈阔论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计落空了。
“关口,看样子你也学聪明了。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最痛恨这类虚浮不实的街谈巷议了吗?”
“我最喜欢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错了什么?我痛恨的是心灵科学、超能力这类荒诞不经的伪科学,或是以它们为前提的谬误的怪异认识,对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和信仰,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的确,京极堂极度厌恶心灵科学与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认妖怪幽灵迷信咒术之类,也敬爱宗教与科学。每次听他说明,我都觉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现在却还是无法透彻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彻底弄个明白,所以索性发问:“就是这里我不懂。究竟是哪里可以、哪里不行?把你的基准告诉我吧。”
“基准?”
京极堂露出嫌恶到了极点的表情。他捻灭烟灰缸中还在冒烟的烟蒂。
“你这人真是麻烦哪。假设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灵好了,那么她就是心怀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这里是可以的。所以人类有灵魂,死后也依然能够持续保有意识——这部分也当做没问题好了。问题是接下来:所以灵魂能够以科学加以证明,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就不行了。还有……不,这个世上是有科学无法说明的事物的,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也不行。这两种说法都一样,愚蠢透顶。我痛恨的就是这种。”
“那么怎么说呢,这种情况……”
“听好了。这一带的人看到那个女孩,或是听到歌声,理解为‘噢噢,好恐怖,这一定是妖怪’,对吧?这样不就结了?没有任何人困扰。”
“是不会困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啊。心灵科学与迷妄的风闻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好几年都不会成长,穿着同样的服装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如果是捏造出来的就算了……”
“喏……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也实在没用,轻易地就中了他的诱导性问话。
“我的想法如何无关紧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种不合常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四处徘徊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类幽灵妖怪真的存在?”
“听好了,关口。这个世上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个老爷子说他看到的话,那就是有,以前曾经有其他人目击的话,就表示那个时候也曾经有。这不就得了?因为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看得见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这我无法信服。十几年都不成长,迷失在同一个地方?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应该有的事吗?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这人领悟力实在够差呢,那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世上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不存在不应该有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不会成长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说……”
“所以怎样?听好了,在这个‘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例子当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咦?”我愣了一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唉,关口,你似乎一天笨过一天哪……”京极堂说道,叹了一口气,捏住眉间。“女孩没有成长,以及迷失在同一个地方,这两点是根据她出没的时期很长此一事实所导出的推论,并非实际上发生的事啊。”
“哦,说的也是。”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时期的长度这个问题。只是长时期这个要素,正确地来说并非确定的要素。女孩并不是长时间不断地出没,而是分成十几年前与最近这两个区段。应该将它视为相隔一段时间的两个短期目击事件群才正确。而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为同一个个体时,才会感觉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啊,这不正是不可思议的关键吗?”
“问题就是这个关键。作为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个体这个假设的证据,被列举出来的有下列四个要素。首先是唱着疑似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装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出没在大略相同的地点。这些要素要拿来当做证据,实在是太不牢靠了。”
这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甚至也这么向老爷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说。拐弯抹角地说话,正是这个人的看家本领。
京极堂用一种兴味索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四个要素本身并不是特别不可能的现象。迷路的孩童爱穿什么是她的自由,歌的话谁都会唱。而且这四个要素之间并没有彼此矛盾。如果她只被目击过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击,也集中在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出没时间是短期的话,只会被当成怪异的迷路孩童。她并没有飘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击到多少次,穿着多么突兀的服装,唱着多么奇怪的歌,也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如果她在许多地方同时被人目击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几乎都是在相同的场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为加上了十几年间这个时间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没时期长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来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说的吧。”
“换言之——一边是只能判断为是同一个体的极度特殊要素,另一边则是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体的时间经过。两者之间有了矛盾,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怪异这个说明体系获得了采纳,就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怪异的话,只要消除这个矛盾就行了。解决的方法有好几种喔。”
说到这里,京极堂撩起刚洗好的头发,接着说道:“我再次强调,支持长时期这个部分的证据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长,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吧?同样,穿的是相似的服装,而不是相同的服装。不是迷失了十几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击到,如此而已不是吗?如果你无法把怪异视为怪异来接纳,就不能够擅自去捏造这些暧昧的部分。”
“我并没有擅自捏造……也就是过去被目击的女孩,和现在被目击的女孩,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吗?”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假设为不同的个体吧。这么一来,长时期出现这样的认识就是错误的,年龄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歌曲的话,不同的人会唱相同的歌曲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不成问题;至于服装,是否毫无二致也令人存疑。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个个体,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吗?这不可能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说得轻松,“如果是同一个个体的话。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还是穿一样的衣服,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剩下年龄。”
“年龄不就是最重要的吗?说没有生物不会成长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会成长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新陈代谢。生物是会成长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啊。”
“看起来?”
“外表没变,可不代表就没有成长。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算看到小时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十几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来不会成长的障碍疾病之类的。像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话,肉体有时候会停止生长。不只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后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为缺乏爱情而停止成长的病例出现。”
“爱情?”
“是啊。人体的构造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牵强附会地解释,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完全是可能性啦。总而言之,解释要多少都有。换句话说,种种现象本身都并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发生的。”
“唔,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当然啦,”京极堂撇下嘴角,“因为并非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应该发生过;但是因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变成怪异。要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话,就不会产生怪异了。”
“就是这里我不懂。的确,发生的似乎只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你的说明却是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教人难以苟同。我觉得反倒是拿超常现象、灵异现象之类来说明还比较有合理性。”
“就跟你说这样不行。千万不可以从什么超常现象、灵异现象这类愚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原本这要是单纯的迷路孩童,最应该质疑的是她为何会穿着与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装,以及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对吧?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确是令人不解。
“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样。这根本无从查证,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摒弃怪异去理解这件事的话,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会留下暧昧之处。即使想要作更进一步的科学逻辑思考,信息也太少,无法得出结论。换句话说,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认为一切事物都能够以科学来加以阐明。”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京极堂断言,“只是所谓科学的思考,在一切获得证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够作出结论的。迟早能够解释一切——这么陈述愿望是无妨,但如果对无法证明的部分都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来把现阶段不了解的事物就这么任其不了解地搁置不管,那就是虚伪。就算逻辑上正确,推论就是推论,而不是结论。如果你说这样感觉就是难以接受,那就只能暂时抛弃科学了。因此像这种无法补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稳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将它视为妖魔鬼怪。所以说,这里的人选择了最贤明的一个做法。而你则是最愚蠢的。”
朋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说成蠢蛋是吧?灵异超常现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没问题吗?它们哪里不一样了?我打从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妖魔鬼怪——怪异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为了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产生的说明体系啊。说起来,它的功能就和科学一样。而这样的怪异,却要拿科学去加以考察,岂不是荒谬绝伦吗?拿说明机能去说明其他的说明机能,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于是把酱油浇在盐巴上吃嘛。”
“哦,原来如此。能够以科学说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异去说明;相反,用科学只能够作出推论的事象,就惟有用怪异才能够完全解释,是吧?可是心灵科学这个玩意儿,等于是把科学无法说明而用怪异加以说明的事象,又拿科学再去解释关于此一事象的说明——亦即怪异——啊,好复杂。”
“你说的没错。科学与怪异原本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绝对无法彼此融合,可是现状却让人误以为两者是彼此排斥的。心灵科学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上,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想要统合无法融合的这两者。简直就是在空中楼阁上盖花园。”
虽然这比喻很妙,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以为用模仿科学手法的伪科学解释了怪异而喜悦,其实却根本是在贬低怪异,使科学堕落罢了。别说是统合说明体系,他们根本就完全搞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关口,你也终于明白了嘛。最近这一类自以为聪明的蠢蛋增加,科学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就说是妖魔鬼怪了呢。因为你比那些开口闭口就叫嚣着心灵啊超能力的蠢蛋们少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还算稍微有救。”
京极堂的眼神总算变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吗?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当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这类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吗?”
“哪里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异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处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注],还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千年寿命的八百比丘尼[注一],都以童稚的外表活过了同等于永恒的时光。这些不会成长的孩童,全都是被称做‘大秃’的妖怪。《百鬼夜行》里也有收录。”
注:中国菊水长生不老的故事与彭祖的故事流传至日本后相结合所形成的新的故事,谓周穆王之侍童慈童被流放到南阳后,饮菊露而长生不死。
注一:流传于日本各地的传说,不慎误食父亲带回的人鱼肉的少女维持着青春美貌活了数百年,却受到村人排挤,最后出家为尼,救助贫苦之人。
京极堂说的《百鬼夜行》是一位名叫鸟山石燕的江户时代画家所著的妖怪图录,是他的爱书。总共出版了四部十二卷,如果“大秃”收录在正篇或续篇的话,就可说是当时有名的妖怪了。
“关口,说起来妖怪是不会老化的,所以诧异妖怪没有成长反而奇怪呢。”
“嗯,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没听说过一目小僧[注二]会从小朋友变成大人,成为一目爷爷呢。可是歌呢?唱歌的妖怪多吗?”
注二:脸上只有一颗大眼睛的儿童型妖怪,不会危害世人,至多现身吓人。
“我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歌,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唱歌的妖怪也同样数不胜数。你不知道吗?例如说岛根那里有个传说,叙述一个十九岁时遭到杀害的纺织娘在遇害现场附近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去年十九,今年也十九,哼嗯哼嗯’。和那个有点相似。”
“哦,有无数个先例啊……”
京极堂说“是啊”,冷淡地回答。
竟然能够一个接一个想出那么刚好的例子来。我觉得知道这种事的人才叫异常,不过既然京极堂这么说,那就是这样了吧。可是,这也更说明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非常接近传统妖怪。它并不特殊,只不过是流传在全国各地的怪异形式的其中一种罢了。
——可是,那样的话……
我想起刚才的事。
“对了,京极堂,换个话题,我听到一件奇妙的事。老鼠和尚怎么样呢?没有这种妖怪吧?”
这肯定不寻常了吧。
我怎么样都想挫挫这个爱好妖怪的朋友的锐气。
“你是说赖豪吗?”朋友却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连老鼠和尚都有吗!”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说到老鼠的妖术就是和尚,和尚的妖术就是老鼠。远从平安时代起就是这样了啊。”
“那就是那个叫做赖豪的?”
“啊,真是的,没完没了的,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哪。才不过一两天没见,你倒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无聊的话题?而且无知也该有个限度啊。”
京极堂说完,慵懒地起身,从他放在窗边的皮包里取出什么东西,回到原位。
看样子似乎是线装书。
“用嘴巴说你也不懂吧,喏……”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古书特有的香味倏地扑鼻而来。
那本线装书我曾经看过。
“怎么,这不就是你说的《百鬼夜行》吗?你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吗?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书也不适合带来旅行吧?真受不了你啊。”
“喂,看仔细点。这可不是你平常看的我自己的那本,是要拿来卖的。从今天来帮忙的小田原的高濑书店那里买来的。他好像在当地弄到了两本,打算卖到我这里来。喏,在书的中间左右。呃……这个,是这里。”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京极堂似乎不耐烦起来,伸手亲自翻页,指给我看。
“铁、鼠,这念TESSO吗?你刚才说赖豪什么的……哦,上面也写着赖豪呢。”
这是……寺院吗?
背景的柱子上布满寺院风格的装饰。有着看似须弥坛或放置经文的几案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描画了经典。无论是几案还是柱子……
放眼所及——充满了跋扈恣肆的肥滋滋的老鼠。
老鼠拖出经典,将之咬破……
这幅画似乎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但是妖怪的本体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盘踞在这些老鼠正中央的大鼠。
四散在周围的鼠群,看起来像是这只大鼠的手下。
大鼠比爪牙鼠大上好几倍,而且穿着衣服。
它的四肢从卷起的衣物伸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体毛。爪子也尖锐修长,半开的嘴巴露出啮齿动物的尖细门牙。瞳眸没有知性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可是——这头大鼠似乎不是老鼠,而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僧人。他的脸和头顶光秃无毛,乍看之下像是尾巴的东西,其实是松掉的衣带。
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富知性且禁欲自持的僧侣,正赤裸裸显露出愚昧而且鄙俗的兽性。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都再也无法与人相通了。
一如往例,这画并不恐怖或骇人。
越看越嫌恶,太肤浅了。
强烈的闭塞感,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这是我自己。
多么令人厌恶的……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这是老鼠妖术的开山祖师——天台宗园城寺派的高僧,实相房阿阁梨赖豪。”
“啊,哦……”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这是人吗,还是老鼠?唔,那个叫赖豪的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赖豪是平安末期的人,是藤原宇合的末裔长门守藤原有家之子。他年幼出家,拜在长等山园城寺的权僧正[注一]心誉门下。在显教和密教两方都修习有成,是个被誉为硕学通儒的高僧,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拥有灵验无比的法力。”
“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和尚嘛。说到园城寺,我记得那是座很有名的寺院吧?”
“是天台宗寺门派的总本山,俗称三井寺。”
“哦,是那个有费诺罗萨[注二]之墓的寺院吧。”
注一:僧正为最高级的僧官,当中又分为大僧正、僧正及权僧正。
注二: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一八五三~一九〇八),美国哲学家、美术研究家。于一八七八年渡日,在东京大学教授哲学、经济学,并研究日本美术,致力于复兴日本画。与冈仓天心共同创设东京美术学校。一八九〇年归国后,任波士顿美术馆东洋馆长,不遗余力地宣扬日本美术。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寺院又不是观光地,记点别的好吗?”
“何必这么说呢?我还知道其他的喔。我记得园城寺是近江八景之一,有个叫‘三井晚钟’的钟吧?”
“不要用那种博物学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文化好吗?你又不是外国人,至少也说它是和比叡山敌对的寺院吧。”
“比叡山?可是那座园城寺也是天台宗的吧?说到比叡山就是延历寺,延历寺的宗派也同样是天台宗……喂,天台宗的话,比叡山才是本山不是吗?天台宗是最澄[注一]创立的,所以比叡山才是元祖吧?”
“你这个小说家真够无知。三井寺原本是天武时代[注二]所建立的古寺,是大伴氏的氏寺[注三],但是随着大伴氏式微而荒废,经过约两百年左右,才由天台宗的学僧智证大师圆珍将其作为延历寺的别院来复兴。之后它就成为天台宗的根本道场,也以三井修验道的发祥寺闻名。可是这名圆珍的弟子与比叡山的圆仁的门人……唔,以你能够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不和。比叡山被称为山门,三井寺称做寺门,两者持续抗争了近五百年。”
注一:最澄(七六七~八二二)为日本天台宗之祖。于七八五年入比叡山修行,八〇四年与空海等人入唐,在天台山修习圆、密、禅、戒诸教后回国,于八〇六年创立天台宗。
注二:指飞鸟时代的天皇——天武天皇的时代,六七三年~六八六年间在位。
注三:由氏族建立、使其子孙皈依并维护的寺院。寺院则为氏族的现世利益及死后安宁而祈祷。起源于飞鸟时代豪族兴建的代替古坟的佛教寺院。圣德太子所建的法隆寺、苏我氏所建的飞鸟寺等都属于氏寺。
“明明是同一个宗派吗?是因为经典的解释不同而引发了异端审判之类的……?”
“是如同字面所说的抗争。”京极堂说。
“你是说,不仅彼此反目,更诉诸武力斗争吗?”
“就跟你说是抗争了。他们会彼此火攻之类的,当时的和尚是很粗野的。”
“那简直就是流氓了嘛。他们是和尚吧?而且还是同门不是吗?”
“有时候正因为是同一宗派,才会引发纷争。上下同心,坚若磐石的宗派反倒少见。总之,山门派与寺门派明争暗斗,而赖豪是寺门派的高僧。话说回来,你读过《平家物语》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并未精读到连细节都记得的地步,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真是没出息哪。《平家物语》的异本之一《延庆本平家物语》第三之十二当中,有一段关于赖豪的记述。篇名叫‘白河院请三井寺赖豪祈得皇子之事’,梗概是这样的:白河院委托赖豪祈祷,让中宫贤子产下皇子,条件是答应赖豪所求的恩赏。赖豪这个和尚就像之前说的,也擅长咒术,所以祈祷一回,立即见效,敦文亲王诞生了。因为已经说好了,所以白河院要赖豪尽管说出他的愿望,没想到赖豪竟然请求皇上允许建立三摩耶戒坛。”
“哦哦,想要成为政府公认的宗教是吧。”
“你这是哪门子形容?这可是平安时代的事。总而言之,戒坛的建立原本就是引发山门、寺门抗争的关键问题。山门大为紧张。这种情况,白河院哪边都不想帮。他对赖豪说,金钱或地位、名声的话,尽管要求没问题,惟有设戒坛这事不成。白河院不想得罪比叡山,这个大骗子……结果赖豪怒上心头,宣誓要堕入魔道,绝食之后,活活气死了。出生的亲王也在四岁突然夭折。人们说因为他是赖豪祈祷得来的皇子,所以被赖豪带回另一个世界去了。”
“喂,那老鼠呢?”
“这件事还有下文。据说饿死的赖豪转生为大批老鼠,涌入比叡山的经藏,啮咬经典。根据《本朝语园》记载,其数目高达八万四千只——就是这张图的内容吧。”
“因为太过饥饿而啃食经典?他是堕入饿鬼道了吗?”
“没错,肤浅的欲望凝聚在一起了。于是比叡山的法师心生一计,建立鼠祠,也就是神社,加以祭祀,以镇压赖豪的愤怒。”
“我第一次听说呢,这事有名吗?”
“我觉得很有名啊。”京极堂纳闷地说,“相同的事《愚管抄》卷之四也有,当然《源平盛衰记》里也有记载。《太平记》卷十五《园城寺戒坛事》里提到过。《异说秘抄口卷传》当中也有祭祀鼠神的神社记述,所以这事在镰仓时代应该相当有名才对。《近江名所图绘》里不是也有狂怒的赖豪从口中喷出老鼠的图像吗?《菟玖波集》的神祗连歌也……”
“够了够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了也不懂。可是……镰仓时代的流行啊……我想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半个人知道吧。这种程度就叫有名的话,我根本是致命性地落伍了。”
“关口,就算你想要埋没于众多的愚人之中,好使自己的无知不那么醒目,也是没用的。”
说得真过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赖豪?”
“当然了。山东京传的读本[注]《昔话稻妻表纸》中有一个叫赖豪院的角色,是个使唤老鼠的妖术师。这本作品大受好评。换言之,不仅是平安时代,赖豪到了江户时代依然有名。它大受欢迎的证据是,山东的弟子泷泽兴邦——也就是曲亭马琴,紧接着写下了《赖豪阿阁梨怪鼠传》这部作品。可能是想要积极地抓住这波流行吧,因为很受欢迎啊。”
注:读本是江户时代的一种小说形式,相对于以插图为中心的草双子、绘草纸,是以文章为中心,故称读本。内容主要为历史传奇小说,有浓厚的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儒家及佛教思想。代表作品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曲亭马琴的《里见八犬传》等。
“马琴我知道,可是我没读过那篇作品呢。不过我明白了。那个老鼠妖怪——铁鼠吗?在以前很有名是吧,这没有问题。可是京极堂,那个叫赖豪的是实际上存在的人物吧?他啮咬比叡山经文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那当然不是史实了。说起来,敦文亲王早在赖豪死亡的七年前,就因为感染天花而病逝了。这故事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只是赖豪处心积虑想要设立戒坛应该是事实,那么他与比叡山的野和尚之间应该也有过激烈的争执吧。”
“什么,原来是编的啊。史实上根本没出现过半只老鼠嘛,而且是发生在三井寺啊,场所也不一样嘛。”
鼠和尚这种妖怪似乎的确存在,但是与尾岛所说的事好像无关。
京极堂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关口,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我还以为你读了马琴的《赖豪阿阁梨怪鼠传》呢。”
“为什么?”
“因为里面提到箱根啊。在《怪鼠传》当中登场的赖豪,是一个操纵老鼠的妖术师。木曾义仲之子义高请求赖豪传授他妖鼠的秘法,欲使唤妖鼠除掉杀父仇人石田为久,而埋伏在此地——箱根。不过这是创作啦。”
“哦,所以箱根也不是毫无关系就是了。可是我要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我说出方才听到的按摩师尾岛的体验。
京极堂不知为何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开玩笑地这么作结:“怎么样?这也是妖怪吧?他说他被老鼠给迷骗了,不过这其实是狐狸之类干的好事吧。因为这比刚才的迷路孩童更加典型呢,是传说故事里经常听到的模式。可是竟然戏弄眼盲之人,这妖怪也真恶劣。怎么样,京极堂,你去教训教训它吧。”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蒙混过去。我觉得与其胡乱发言,倒不如直接断定是妖怪干的比较好。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对劲。这不是什么妖怪……”然而京极堂却这么说,然后他沉默了半晌。
我听见了遗忘许久的流水声。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骨子里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总觉得只有中央地带是明亮的。日期已经变换了。
“关口,你……”
京极堂突然抬头,然后他低声说:“我撤回前言。这是妖怪,所以绝对不要深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顶着一张臭脸,嘴角下撇得更厉害了:“没什么,不必深思。”
然后他无视一脸无法释然的我,站了起来。
“明天也要早起,我睡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被窝。
声音就此断绝。
我有一种被半途抛出,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却也完全想不到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暂时沉默。
京极堂一动也不动。他背对我躺着,所以我连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晓得。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鼾声。京极堂总是比别人晚睡,也总是比别人早起。他就是这种人。根据夫人所说,他的睡相会让人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所以或许他是睡了。
我的嘴里原本已经衔了一根烟,结果还是放弃点火,决定就寝。
“关口,不许打鼾啊。”
我站起来想要关灯的时候,朋友头也不回地说。
我做了个极为奇妙的梦。
矮小的僧人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四处奔跑。小和尚们踩出“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朝气十足地跑跳,一碰到墙壁,就反弹似的改变方向。或许他们是想要出去。僧人脸上全都面无表情。
——吵死了,这个梦真不舒服哪。
明明是在睡梦中,我却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京极堂已经不在了。
我出声招呼后拉开纸门,妻子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外出了。
她们似乎正要出门。京极堂夫人坐在简陋的镜台前,至于雪绘已经站了起来,才刚穿上和服外套。
京极堂夫人一看到我便说:“早安。”
“啊,好像也不算早了,京极堂那家伙……”
“哦,他七点前就出去了。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啊。哎,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脸看起来有些肮脏。我才刚起床,胡子也没刮,连头发都翘得乱七八糟,而且浴衣前面还敞了开来,一副邋遢模样。妻子们则早已梳妆妥当,打扮整齐,也难怪我看起来更形污秽了。
“早膳帮你留在那里了,洗过脸之后快用吧。可是也已经超过九点了,再拖拖拉拉下去,一下子就到中午喽。”雪绘看见邋里邋遢的我,伤脑筋地说。
我忍不住伸手按头,遮住翘起来的头发。
“京极堂他……吃过早饭了吗?”
“他好像事先拜托旅馆老板帮他准备饭团了。其实书也不会跑掉,吃过饭后再去也不会遭报应呀。真是给旅馆老板添麻烦了。”
“可是中禅寺先生有正事要办吧。说到不能一起吃饭,这个人也是一样。真亏他每天都可以赖到那么晚才起床。”
“哎哟,雪绘,这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你们已经要出门了吗?”
“嗯。幸好天气也似乎放晴了,我们想去搭乘登山电车。阿巽,你今天怎么安排呢?”
“对了,关口先生也一起去怎么样?”
“呃……”
夫人这是在客气。
我是有点想去,可是在我准备好出门之前,得要她们等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结果被雪绘给抛弃了。她可能察觉了我在想什么。
“不行的,他好像还没睡醒。千鹤子姐,我们走吧。”
这也是情非得已的吧。
她们说会在晚饭前回来,出门了。
我有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寂寞的心情。
我打开纸窗,目送她们的背影。
雪似乎又积了不少。
仔细想想,从前天抵达旅馆后,我就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算出门,我也不像她们作好了观光计划和心理准备,连徒步能够抵达的范围内有些什么都不晓得。我对这块土地也不熟,所以绝对会走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雪中惊惶失措的模样。而且外面那么冷。
懒骨头、邋遢鬼、消极——这似乎就是我所看不见的牢槛。
这样的话,就算从时间或社会这类绑手绑脚的监狱中解放,也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什么样的状态,都无法从我这个牢槛中挣脱。
换句话说,我处于作茧自缚的软禁状态。
尽管雪绘叮咛过了,我却连脸也不洗,就取用冷掉的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不去洗脸,就跑去泡汤了。刷完牙,因为觉得自己实在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明没有要出门,却整齐地穿上了外出服。
于是我总算清醒了。而当我觉得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出所料,已经中午了。因为才刚吃过饭,实在用不了午膳,我走到柜台去,想请老板把用餐时间挪后。
小熊老爷子在走廊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啦?啊!客人!”
“发生了什么事?”
“是老鼠啊!”
“老鼠……的什么?”
“还有什么,老鼠就是老鼠啊。”
理所当然。老鼠和尚的事还残留在我的脑中一隅。
“老鼠突然冒了出来。客人昨晚没被吵得睡不着吗?可是竟然被咬成这样,得去买石见银山[注一]来才成喽。”
注一:石见银山为一种老鼠药。江户时代,与石见银山同领国的笹之谷矿山不仅产铜,也出产砒石,里头含有剧毒砒霜。当地人将其制成灭鼠药,贩卖时使用全国知名的石见银山之名。称为“石见银山捕鼠剂”或简称“石见银山”。
“这里很多老鼠吗?”
“不不不。这一带没什么家鼠,几乎都是野鼠,这个季节一般都冬眠去了。特别是人说老鼠早早冬眠的那一年会降大雪,的确今年冬天老鼠冬眠得很早呢。”
此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出脸来。然后她说:“可是老头子啊,俗话说老鼠一吵闹,天就要放晴。现在不就正像此话所说,天气放晴了吗?”
“笨蛋,俗话也说老鼠发起飙来,会下雪又下雨啊。甚至还说被咬了拇指会死掉哪。竟然会在这种时期叼走饭厅的食物,这绝不是一般老鼠。”
“俗话也说老鼠是大黑天大人[注二]的使者啊。还说要是没了老鼠,家运就会衰败呢。相反地跑出这么多,就当做是好兆头吧。”
“什么好兆头?我不晓得那是大黑天大人还是惠比寿大人,可是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连老鼠的三餐都照顾?”
注二:大黑天为佛教中掌管破坏与丰饶的神明,后来转化为司掌食物、财福之神。在日本与大国主信仰相糅合,成为七福神之一,也被称为“惠比寿”,作为厨房之神受到信奉。
“啊……”我发出奇怪的呻吟,打断夫妇间无谓的争吵。
“怎么了?啊,失礼,在客人面前争这些有的没的。”
“呃,不……”
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梦境的原因而发出声音而已。哒哒哒的声音应该是老鼠在天花板里或某处奔跑的声音吧。睡梦中的我听到声响,才会做那种梦。
总之我交代了午饭的事,回到房间。老爷子说了类似“您每天都辛苦了”的话。看样子尽管我留在旅馆里,他却认为我也负责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去否定,这样比较好。
老实招出我只是在睡觉,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觉得房间异常宽敞。不管是躺是坐都一样无聊。床铺已经收拾起来了,我也穿着白天的衣服,感觉更是浑身不对劲。即使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劲出门。我玩弄着坐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地想要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到楼下去看看,可是既然老爷子以为我在工作,也不能去找他聊天。
动不动就厌烦与人见面,一点小事就会兴起离群索居念头的我,现在却渴望起别人的陪伴来了。甚至还觉得小熊般的老爷子这样的对象就可以妥协。这么一想,我觉得滑稽极了。
我出声大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接着深深地陷入沮丧。
我握住忧郁的门把,放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
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休养中的文豪,更像是隔离病房里的神经症病患。
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总算得以进入我一直期望的状态——所谓的文豪气氛——也就是发呆的状态。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就连流水声也从我的耳中消失了。
经过了多久呢?
——啊啊,来了。
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闹哄哄的。
从空无一物的无限彼方,有什么吵闹的东西冲了过来。
突然间,走廊侧的纸门被粗暴地拉开了。
“噢噢!在啊,老师您在啊!”
多么吵闹的妄想啊。
“老师,您怎么一脸猴子被子弹射中的表情?咦?只有您一个人吗?”
“你说猴子怎么了?”
从妄想的彼方粗暴地冲过来的,既非感伤也非作品的构想。
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青年编辑鸟口守彦。
我一瞬间就被拉回了俗世。
“怎么啦老师?您脑震荡了吗?”
“脑、脑震荡的人是你。突、突然干吗啊?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吓、吓了我一大跳。还有你刚才的比喻说错了,那种情况应该说是鸽子被子弹射中般的表情才对吧?”
“可是老师的脸又不像鸽子。除此之外的问题我晚点再回答,请老师先回答我的问题。京极师傅怎么了?还有夫人们去哪里了?”
“怎么净是你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京极堂去工作了,老婆们去观光了。”
“而老师脑震荡了对吧。这样啊,那么师傅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啦。那家伙说他想要死在书的环伺之中,而现场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书,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活着回来。话说回来,鸟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来干吗的?约稿的话我可不干。”
“唔,老师,您自以为是流行作家吗?可是您猜错了。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委托您工作呢。消息当然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喽。”
“小敦?对了,我听说她因为工作而到箱根来了……”
“是的。不瞒您说,她这次工作的助手就是我哟。而这件事竟然出现了不得了的发展。所以……嗯,我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这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呢。照顺序说好吗?越听越混乱了。”
鸟口可能是赶得相当急,此时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啊,喘死我了。我是跑来的,肚子都饿了。”
“你根本是一天到晚肚子饿吧?好啦,快说理由吧。”
“是是是,其实啊……”
和尚死在庭院的事件。
太荒唐了。
这是我的感想。
实际上死了一个人,说荒唐也过分了些,不过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和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周遭的阴惨而悲怆的事件相比较了。
惨绝人寰的事件太多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习惯这种事问题就大了,而且我这一生恐怕都无法习惯这类事件。尽管这么想,但是就像罹患重病之后的小感冒一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小觑。虽然即使是感冒,小看它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鸟口的说明方式也有问题。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鸟口的特色,不过对爱开玩笑的他而言,这次脱线并不多,我算是相当快速地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也不好。
我只得到了和前天听到的“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以及昨天听到的“老鼠和尚”完全相同的印象。就像怪谈一样。
只是,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一脸厌恶呢?”鸟口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咦?呃,没有啊。”
“这样吗?那就好。那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您在听吗?”
“有啊,就是那个……”
——什么去了?
——这个青年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就那个,有和尚死在庭院里对吧?那、那真是糟糕啊。”
我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但很快就回来了。明明很冷,却冒出汗。
鸟口皱起眉头:“什么真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是现在进行式。而且和尚死在庭院虽然是事实,可是这个情况,问题是……”
“我知道,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死人的侵入路线不明——也就是没有脚印……”
——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对,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吧?”
我回溯前天听到的伦敦堂店东的话。
“那的确算是一种密室……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呢。”
“不,我不要紧。那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妖怪干的。所以……”
——帮我除掉附身妖怪。
——帮我解除诅咒。
怎么回事?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在反应。
“老师,您在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鸟口望向我的脸。我别开视线,觉得还不够,背过脸去。
鸟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动作,说:“不是身体不适呢。”
“咦?”
“老师,其实……”
“不,我不要紧。这几天我好像整个人完全恍惚了。可是啊,鸟口……”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忙赶过来?那是短短数小时前才发生的事吧?你也算是第一发现者之一吧?可以这样随便离开现场吗?警察呢?这部分的状况你根本没有说明嘛。”
“我接下来正要说明啊。明明就在发呆,却那么急性子。可是老师,您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真的不要紧吗?”
“已跟你说不要紧了,怎么,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看起来有那么怪吗?”
鸟口抱起双臂,扫视我的全身之后说:“唔,既然老师都说不要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停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那,我先按照时间依序说明。呃,我们抵达旅馆是一点半,发现尸体大概是三点左右,大平台的警察在四点左右抵达。来的是一个不牢靠的派出所警察,这个老伯从来没看过离奇死亡的尸体,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连现场勘验的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着慌。所以老伯赶紧联络辖区和本部,请求支持。我跟敦子小姐商量后,在支持的刑警和警官抵达前,偷偷溜出旅馆,火速赶来这里。同样是在箱根,距离也实在够远了。从大平台到汤本,搭个登山电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从现场到大平台车站非常远。我从汤本车站到这里,也走了有三十分钟吧。平常的话要花三小时以上的。”
看看时间,才刚过七点左右。换句话说,鸟口似乎是在这举步维艰的雪径上硬是强行军赶来的。
“哦……我非常明白你是多么匆促地赶到这里了,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呃,所以说……”
“有言在先,我再也不想被扯进奇怪的事件里了。从上次发生在横滨的事件,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有的街谈巷议中所说的那种人啊。我既没有解决事件的能力,在警界也吃不开。打死我都不干那种模仿侦探的事了。而且说起来,那类事件……”
——应该当成妖魔鬼怪所为。
“没错,把那类事件想成妖魔鬼怪所为才比较稳当。不要胡搞比较好。”这次我回想起京极堂昨晚的话。
鸟口说了声“唔”,搔了搔头。
“上次的事件,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老师您没有侦探的资质,也没有半点搜查能力与推理能力了,请尽管放心。”
“说得真过分。那你是来拜托京极堂的吗?他可不行啊。基本上那个人不喜欢行动,遇到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出马的。之前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给请出来。明明早点插手解决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别人的事件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呃,这我听说了,是年底发生在逗子的事件吧。不过这件事应该没有师傅出马的机会,没有人涉入事件到需要请师傅除妖的地步。”
“那是怎样?”
“哎,其实老师或师傅哪边都可以啦。而且不必涉入事件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和事件扯上关系啊。毋宁说,正因为不想再继续牵扯下去,我才会跑来拜托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吗?”
例如说,要我在鸟口遭警方拘禁时,代替他进行采访之类的?鸟口露出半哭半笑似的、以他而言相当稀奇的表情。
“差不多是这样。目前最重大的问题是,事件曝光后到警察抵达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当。”
“这怎么了吗?”
“其实啊,好死不死地,在这个空白的一个小时间……有人叫了侦探。”
“侦探?难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错。就是有那么糊涂的人,好死不死竟然请来了那位榎木津礼二郎大师。”
猜中了。
“榎木津!”我忍不住厉声叫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个大纰漏。什么人不叫,竟偏偏叫来了那种人……”
虽然榎木津以侦探为业,但仔细想想,他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当侦探的人。不管是搜查还是推理,凡是解决事件所必需的一切工作,他全数放弃。是侦探中的败类。他赖以办案的工具只有一个——隐约能够看到别人过去的这种灵媒般的可疑体质而已。
尽管如此,榎木津却深信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他深信自己不是名侦探,而是伟大的侦探,更教人束手无策。
“被那种荒唐的怪人给闯入的话,显而易见,现场绝对会遭到扰乱,与警方的磨擦倍增,搜查也会陷入困境,本来解决得了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了。但是……鸟口,我记得京极堂说榎木津感冒,正卧床休息啊?”
“不幸的是听说痊愈了。”
“真是祸不单行呢。所以你是来抱怨的吗?”
“就算我叫鸟口,老师叫关口,我也不会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满口埋怨[注]。其实……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两位当中的一位——其实本来是想请京极师傅啦——来顾着榎木津大将。”
注:日文中的“口”字发音与埋怨相同。鸟口这是在讲同音异义的冷笑话:
“顾着?”
“嗯。为了让警方的搜查能够迅速无碍地进行,限制住榎木津大将的行动是最好的方法吧?如果是师傅的话,榎木津大将多少也会听吧?”
“别说梦话了。叫京极堂去看顾榎木津,他肯定是死也不愿意的。我也一样。再说要叫我驾驭那个怪人,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怎么会?如果要拜托老师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我不奢望老师有办法驾驭那个侦探狂。老师的话,只要您来就绰绰有余了。只要老师在场,榎木津先生就会绞尽脑汁去欺负您,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事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说得真是太过分了。
话虽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郁状态,榎木津则相反地身陷狂躁症之中,一般来说和他相处,我看起来就像是遭到他欺负一般。
“可是那不就是欺负吗?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赶快回去,警察就要到了。那么我会被怀疑是畏罪逃亡,蒙受不白之冤。就算现在赶回去,抵达现场也超过十点了。另一方面,榎木津大将去到新宿的话,搭乘小田急的急行列车到汤本这里只要一小时三十一分。搞不好他已经差不多要抵达现场了。没时间了。”
鸟口说榎木津是在警察抵达前被请来,所以是四点前的事吧。榎木津总是要花很多时间作外出准备,不一定立刻就会离开事务所,不过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了。
“可是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因为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嘛。竟然叫那家伙来,你也真是笨到家了。是一时鬼迷心窍吗?”
“呃,又不是我叫的。”鸟口一副打从心底颓丧的表情。
“总不可能是小敦叫的吧?那女孩很明辨是非。”
“敦子小姐当然不可能想出那种下下之策。”
“你讲话怎么这么不干不脆的,那到底是谁叫的?”
“哦,是久远寺先生。”
“咦……”
——他刚才说什么?
“是久远寺先生叫的,他好像知道电话号码。真是疏忽了。”
“你说的那个秃头老人,就是……久远寺医院的……”
“是的,没错。”
“久远寺……久远寺嘉亲先生吗?”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了吧?久远寺先生是仙石楼的常客,这件事从以前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是吗?据说老先生从去年起就一直留宿在那里。”
“仙石楼?你、你说的那家旅馆,就是仙、仙石楼吗?”
——触动我的心弦的事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啊。”
“你一开始……就说了?”
“是的。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仙石楼。唔……我是没说出久远寺先生的名字啦,可是老师就是注意到了,脸色才会变得那么苍白吧?”
鸟口微微蹙眉。
然后他过意不去似的继续说:“久远寺先生一开始似乎也还气势高昂,可是当他发现尸体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地凭空出现,样子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说警察没办法处理,跑去打了电话。听到他说‘我已经请来那位侦探,大家可以放心了’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嘛。所以我和敦子小姐都……”
我感觉到鸟口的话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理解他说的意思,却无法有任何想法。若问为什么……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的啊。所以老师,我说老师啊。”
“啊,哦。”
“老师,您真的完全没发现吗?那个……久远寺先生。”
“咦?”
我应该注意到了吧。
只是我没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如果鸟口从一开始就提到仙石楼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词。
仙石楼。久远寺嘉亲。密室。那个雨天。
那件事,那件事我……
“老师。”
我不可能……
“老师,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鸟、鸟口你……”
鸟口再也无法忍耐地突然站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对老师说这些的。”
我第一次看到鸟口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大为狼狈。
鸟口低着头继续说:“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从敦子小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内情。我对此感到担忧,但是敦子小姐说不要紧,所以我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了。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找师傅商量,而不是老师,但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去师傅那里好了,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往前探出身体,阻止他的行动。
“等一下,不要紧的,事件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件事在我心中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是你就这样把我抛下,岂不太过分了?”
感觉好像变成我在哀求对方。
鸟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副饥肠辘辘的孩童表情。
然后他这么说了:“经历了之前横滨的那起事件,我觉得人生大受影响。可是对老师而言,之前……发生在杂司谷的事件,一定是更重大的事件吧。那会不会是……老师不愿意想起的事?”
“没那回事。别说是不愿想起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我已经决心不能够忘掉它了。只是啊……”
半年前,我遭遇了一桩极为凄惨的事件。
也就是鸟口所说的杂司谷事件,久远寺嘉亲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而仙石楼这家旅馆的名字,也是我在那起事件发生之际知晓的。
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涉入了几桩悲惨的事件,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体验。每一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承受、无以排遣。但是如果先前我没有经历过杂司谷事件,我虚弱的神经一定会在其后的事件中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不安定的精神肯定早已崩坏了。我在岌岌可危之处克服了这些——或者说是蜷起身体承受过去——而现在也像这样蛮不在乎地活着。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经历了最初的事件才有可能存在的我。
那个事件对我来说,真像是一种仪式。
事件终结时,我杀害了我心中的某个我。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既无迷妄的执着,也不感到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某个我的幽灵,偶尔会来去我的心中罢了。
可是,我不能惧怕这个幽灵。
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我现在才能够活着。
那个夏日,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自己的幽灵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开口:“不,我不要紧的。”
“可是老师……”鸟口在犹豫,“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的事就算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如果久远寺先生在的话,我更非去不可。榎木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愿意涉入事件,可是我非得向久远寺先生打个招呼才行。自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哦……”
这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东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钻入我的心。
那么,没什么好怕的。
鸟口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要去。内子她们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也没时间等她们了吧。”
“嗯,可是还是……”
“不,请老爷子帮我传话好了。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不过应该无妨吧。喏,带路吧。”
我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再次陷入深渊。
——所以千万不要深入。
不知为何,脑袋一隅响起了京极堂的声音。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
*
是我杀的。
铃子哭着逃进山里了。
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一定是死在山里了。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铃子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和服。
红色,蓝色。好美,好羡慕。
时代这么艰苦,其实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不应该的行为。每个大人都在背地里这么说。
铃子穿着长袖和服死了。
雪花纷飞。
老鼠啾啾叫着逃进山里。
宅子隆隆地崩塌,喏,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山和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这种东西,烧了吧。
烧了吧……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对,是信。
好寂寞。
所以我好伤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铃子也喜欢哥哥。
可是……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我看到了。
我知道的。
所以这种信……
肮脏,肮脏死了。
才不是我害的。
要好的铃子不在了,虽然有点伤心,可是我也喜欢他的。
所以……
——信?信……
那种事……
我醒了。
似乎睡不着。会做梦。
被噩梦惊醒,可是也不愿意睁开眼皮。
一想起当时的事就心烦意乱,怎么样都睡不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昨晚开始我就有些错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头痛和恶寒不止。这不是感冒,是心理作用使然。异样兴奋的情绪窜遍全身各处,止不住地发抖。头晕目眩。没办法好好说话。耳鸣不止。
——信?
丢失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
不懂,好急。同时漠然地觉得恐怖。
情景的话,可以历历在目地重现出来。这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天淡忘。然而我却忘掉了什么。
这诡异的触感,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是焦躁吗?不对。是罪恶感吗?
为了看清这不明究竟的感情真面目——我才主动来到这里的不是吗?那么我应该有所觉悟了。然而……然而我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是那个僧侣。
那个人、那个僧侣……
好可怕,可怕得让我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
——那是他吗?
不对,那是幻觉。不可能是他。
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他,我也没有理由招致他的怨恨。所以我根本无须害怕。那么,这遍布全身的恐怖又是什么?
——那是幻影,是我累了。
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十三年间一直怀抱在心中的妄想化成了形体。
这不过是愚蠢的心理作用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可是,那具尸体又该如何说明?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