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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二日 D+11日 第一曙暮时刻(2 / 2)




「送葬者,现在开始由你荣幸担任我的坐骑。」



蕾娜彻底无视群众不禁发出的不成语言的愤慨,视线朝向「送葬者」。



她指示驾驶员不用降低机头打开座舱罩,直接抓住机体的外侧。然后站到机师座舱的旁边,手扶着八八毫米炮支撑身体。



宛如乘坐纯白战车,凯旋归国的白银战争女神。



辛透过知觉同步说了,语气带着责备。



『蕾娜,虽然附近没有「军团」,但你这样还是太危险了。请你坐进驾驶舱。』



「请你就这样移动到这个集团的前面,到时候我就会坐进驾驶舱──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在我搭乘『女武神』的时候拿石头丢我的。」



辛似乎没理她,对莱登还是谁做了指示。「狼人」与「独眼巨人」移动到「送葬者」斜后方,介入难民队伍与「送葬者」之间。在这样的配置下,即使有难民看到蕾娜而趁她经过时丢石头,两架机体也可形成壁垒帮她挡掉。



先锋战队各机散开准备移动,布里希嘉曼战队四散进行护卫,而「送葬者」静悄悄地踏步前行。



看到本以为早就丢下国民逃走的共和国军人现身,而且还搭乘八六驾驶的「女武神」对他们不屑一顾地直接走过,难民全都哑然无言地看着那张侧脸,呆若木鸡,最后疲惫不堪的脸孔怒形于色。尽管如同蕾娜所看穿的,似乎没人有胆量拿东西丢她,但混杂于人潮的侮辱与谩骂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



叛徒。



卑鄙。



简直是专制独裁。



小丫头用美色勾引八六。



就像个妓女。



以为对方听不到。或者,是存心让她听到。



走到集团前面的一路上让群众看够了之后,蕾娜说到做到地坐进「送葬者」的驾驶舱──之后放着不管,群众也会把闲言闲语传播到其他集团去。



把率领八六,「迫害」他们的──可憎白银魔女的事情说出去。



蕾娜请辛打开座舱罩,正准备嘿咻一声坐进去,却被辛顺手抱过去直接放在驾驶舱里。座舱罩立刻关闭上锁。



暂时进入待机状态的三面光学萤幕亮起,蕾娜在变亮的驾驶舱内抬起头,看到辛心情显然没有很好。



「我早就看出那些家伙等着人家拿枪驱赶他们,想假扮被迫害的悲剧人物。但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称心如意?而且还是蕾娜你去……」



「有必要啊。像那样煽动他们,可以暂时变成前进的力量。理查少将托付给我们的任务是让他们死里逃生,这是必要的手段。」



辛瞥了一眼光学萤幕。刚才那名站着不动的女性,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性跑去扶她。



一名青年去关心抱着两个幼儿蹒跚前行的母亲,几乎是用硬抢的方式抱过其中一个往前走。



老人牵着似乎跟爸妈走散,哭哭啼啼的孩子的手,自己也咬紧牙关继续走。



有个年轻人似乎弄伤了脚,一名女性似乎是他的女朋友,把肩膀借给他靠。



他们每个人都瞪着带队的「送葬者」,追在后面跟着走。



把他们对驾驶舱内的人的愤怒与憎恶转化成驱动疲弊身体的燃料。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也不需要让你来做吧。像刚才那样,你就变成『坏人』了。有什么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没错。他们再也不会把我捧成圣女玛格诺利亚再世了。」



辛不假思索地看了看蕾娜。



蕾娜抬头看他,露出了微笑。



如同以前,你曾经说过的。



「我不会再扮演一脸悲壮的圣女了,因为我不想……我已经尽到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义务了。所以今后他们就算来求我,我也不管了。」



「…………」



辛依旧沉默无言,只是一只手放开操纵杆,摘掉了蕾娜的军服帽。



「特地戴起帽子,是为了表现身为军人的立场、义务与威严吗?」



被他这样讲,蕾娜愣了一愣。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呃,其实我是想用来遮脸。」



这次换成辛一脸惊奇了。



「呃,所以我才会把它压得低低的。现在是黎明时段,队伍方向朝东,阳光几乎是从正面照过来,所以帽檐会在脸上形成阴影对吧?虽然我当了坏人,应该说正因为当了坏人,所以想说把脸遮一下。因为,我可还没有放弃革命祭的烟火喔。」



要是弄到不能回去,就伤脑筋了。



「……呵。」



辛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子,先是噗哧一声,然后吃吃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是没有一脸悲壮。」



「对吧?」



在窄小的驾驶舱内,蕾娜有些费劲地挪动身子,依偎到约好要一起看烟火的恋人胸前。



「我们回去吧。」



「好。」



民众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迫,追在「送葬者」的后面迈步前行。



看到他们从不久之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德性彻底变了个样,辛抱着蕾娜悄悄叹气。



没错,愤怒与憎恶……



或许真的能够化作力量,在困境中一时成为动力,在绝望中支撑自己。



在第八十六区也是这样。



他们当时只是没有自觉,实际上也是用愤怒与憎恶支撑自己。



既不放弃也不走上歪路,战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



绝不跟随便就能泯灭人性、卑鄙下流的共和国国民(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对。



「谁要跟那些家伙变成同一种货色啊」。



这把无名火,确实在尊严的背后支撑过他们。



给了他们战斗的力量。



但他不想把这些当成人类的本性与真面目。



辛遭受过同为八六的人辱骂与排斥,怪恨他是敌国世系、卖国贼、瘟神、亡灵附身的死神。他不想把同胞们对他丢石头、辱骂的行径──幼时哥哥下手想勒死他的那股憎恶,视作人类的本性。



所以……



但是……



──「牧羊人」们(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喃喃自语。那些被瞋恚所吞没,在憎恶中自甘堕落沦为「军团」的过去的同胞们……



他们跟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选择的事物乍看之下不同,其实都一样。



在第八十六区,自己与同伴就跟被绑在火刑架上等着死刑执行没两样。只是在他们手中握有炸弹按钮,可以跟存心烧死他们的共和国国民一起灰飞烟灭。



所有八六都知道,怎样才能对共和国报仇。



只要停止抵抗,或者是就算继续抵抗,名为「军团」的钢铁灾厄迟早会吞没烧尽共和国。



反正横竖都是死,只有顽强抵抗守住尊严而死,或是放弃抵抗一泄心头之恨而死两个选择,差别仅仅在于临死时得到了哪一种满足。



所以辛无法责怪那些「牧羊人」。假如自己也曾经做过别的选择,或是现在拥有的一切少了哪一样……



例如,假如他不曾邂逅身为白系种却试着与八六同在,答应将他们永存于心,他的银色女王……



也许自己现在已经在那一边了。



至于被煽动的民众,则是在憎恶驱使下像是被驱迫般前进。



对假扮圣女的女王的憎恶;对那些让他们无从怨恨的八六的憎恶。



然后是对这个对他们的困境简直漠不关心,不受尘俗干扰的美丽世界的憎恶。



我受到这么大的痛苦,既悲惨又可怜,所以这一定是某某人的错。



一定是某人把我推落这么痛苦、悲惨又可怜的处境。



总得有个人来当坏人。



因为一旦想到自己沦落得这么凄凉悲惨又可怜竟然是自己害的,一旦承认自己才是把自己推落苦海的元凶,原本就已经够凄凉悲惨了,这下更是情何以堪。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谁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我不愿听到鸟儿婉转的鸣叫;不愿看到花朵美丽地绽放;太阳光也少给我这么灿烂。我不愿置身于这么风和日丽、蔚蓝晴朗的天空下。



如果是个雨天的早晨该有多好。



如果能来一场彷佛他们遭到全世界厌弃的暴风雨、雷鸣、泥泞与黑暗──能够让他们怨恨全世界的一切劳累困苦都来挡在他们的面前该有多好。



蔚蓝晴朗、万里无云的穹苍,反而让难民更是怨恨。世界对他们的苦楚与哀叹彷佛一无所知、毫不留心而依然美丽,才更是可恨。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否则……



干脆──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跟我们一同毁灭算了。



他们甚至有了这种念头。



通过联邦六十公里外的水瓶宫统制线,民众已经连不满的声音也没了。众人顶着午前的大太阳,瞪着前方无止无尽而没有道路的路途,喘着粗重如野兽的气息默默前进。



带头的「女武神」无意间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地平线的彼方。飞扬的尘土从依然遥远的彼方逐渐接近他们。不久四方形的形影零星出现,化为粗犷车辆的轮廓往这边接近。



是联邦派出的运输卡车部队。



几乎在与运输队会合的同一时间,辛感觉到了征兆。



「!……蕾娜,你回『女巫猫』去。」



「咦?」



蕾娜转过头来,辛对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后方,理查少将率领的殿军……



「殿军开始溃散了……视状况而定,等一下可能会交火。你回『女巫猫』去吧。」



掩护难民撤退直到最后一刻的他们,终于濒临极限渐渐瓦解。



「──少将,难民已经全数搭上运输车辆了。准备开始撤退。」



接到会合的车队队长报告后,葛蕾蒂通知机动打击群准备出发,接着用知觉同步连上后方仍在率领殿军应战的理查。



这下殿军就达成争取时间让难民与车队会合的目的,但现在已经没办法让他们归营。即使步调缓慢但持续在战场上前进的机动打击群,与为了拦截敌军而全速折返的铁马骠骑如今距离拉得实在太远,现在才要重整在「军团」猛攻下瓦解的战斗队形脱离战场,也已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对着这位一去不返的战友,这是她最起码该说的话。



「少将,你已经完成你的义务了……我向您致敬,理查•亚纳少将。」



理查似乎苦笑了一下。



『算了吧,母蜘蛛。这不像你的作风。』



知觉同步的那一头,感觉不到前座驾驶员(Operator)的气息。也许是已经战死……「破坏之杖」本身或许也已经无法动弹。



只有枪声与炮击声不绝于耳。两挺重机枪交互哭喊,间或夹杂一二○毫米滑膛炮的咆哮。



『那次打赌,是我输了。我又输了一次。被战争磨利的血刀──用那种假象包装自己的小孩,看样子终于在我们联邦变回了普通的孩子。』



再好不过了。



「学长──……」



『这次,不要再让人夺走了。黑寡妇蜘蛛的狂乱,有那一次就够了。当你与维兰,两只喋血战鬼在同一个战场上大开杀戒的时候,有为我设身处地想过吗?我再也不陪你们玩了……对,你去跟维兰那蠢蛋也说清楚,叫他不准再想什么杀死十倍敌人报仇雪恨的鬼点子。如果只是装甲步兵的一个少校也就算了,他现在是准将兼参谋长,叫他别再拿臭铁罐当对手乱挥屠刀了。』



说到这里,理查明明身处这种状况,或者正因为是这种状况,竟然觉得逗趣似的笑了。



『现在说这或许太晚了,不过既然砍的是臭铁罐就是斩铁,应该叫斩铁剑才对……这么多年来,都用了个奇怪的绰号叫他。』



「…………」



『你可别去叫那小子换外号喔,葛蕾蒂。那个笨蛋有些时候莫名地重感情,却是个对此毫无自觉的大笨蛋……而你只是有所自觉,其实跟他也没两样,应该能体会吧。』



「──我懂。」



猎杀臭铁罐的刽子手埃伦弗里德;专杀「军团」的黑寡妇(Black widow)。



在「军团」战争初期,连战术都尚未确立的那个混沌战场上,死了无数将士。军官学校的同梯、一同冲过战场泥地的战友,以及那时候还比她年长的部下们;他们所珍视的这少数几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故人。



十几岁就上战场,之后在战场上打滚多年,刚满二十岁没多久的两个年少军官,为了弥补失去的所有人事物,对掠夺一切的臭铁罐们展开了狂暴复仇。



青年装甲步兵用原本就让人怀疑精神失常的白刃武装四处斩杀「军团」,发誓要除掉比被夺去的战友多出十倍的「军团」,化为岂止斥候型,连近距猎兵型都仅凭单骑驱赶猎杀的恶魔。



乘坐未婚夫驾驶的「破坏之杖」杀遍重量级「军团」的同机少女炮手,则是在失去未婚夫后不让任何人坐进炮手座,化为单枪匹马蹂躏「军团」机甲部队的魔女。



无论是当时的自己,还是夺得刽子手绰号的装甲步兵战友,都还留在葛蕾蒂的记忆中。



还记得那种疯狂。



「……所以我才讨厌他。」



因为那人就像镜子一样,也怀抱着沸腾铁浆般的激情,怀抱着她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残酷性情。



因为她不幸地发现,那人心里有着跟她同样的情感。



『但那小子爱的大概就是你那种专情的残酷,明知那种专情永远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所以』我才讨厌他。」



她感受着理查无声的苦笑气息,接着说了:



「所以──我绝对不要那家伙来扫我的墓。」



我不会搞到比他先死。



不会让你担心的状况发生。



感觉得出来,理查加深了笑意。



『就请你说到做到了。』



「不过……」



葛蕾蒂尽可能露出笑容,对留神听她说话的理查说:



「『今后』如果要再找学长喝一杯,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揪那家伙一起来的。」



已经来不及救援了。



也已经没有机会能让他们脱离战场。



理查与葛蕾蒂再也没有活着对饮的机会。



即使如此,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会继续当作你也在场。



彷佛从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三人,至今仍然一个不缺。



『……是吗?』



把人塞到乘坐感不用说,连安全性都不加考量的超载状态,运输卡车开始上路。坐不下的难民与宪兵们,就趁安排人员乘车时重新积载「清道夫」的物资,空出货舱让他们搭乘。



卡车与「清道夫」乘载着勾肩搭背互相扶持的民众,让「女武神」守卫四周,在没有道路的路途上御风而行。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闭上眼睛。即使她开口说话,对方也听不见。她无法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是,即使如此……



「辛苦了,理查•亚纳少将,以及你所统率的勇猛将兵。」



在疾驰的队伍一隅,葛蕾蒂咬住嘴唇。



理查驾驶的「破坏之杖」,不久之前便不再发出炮声。



取而代之的是突击步枪的枪声,以及不以为意地靠近,只有骨骼摩擦程度的脚步声。接着是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与坚硬金属打碎脆弱躯壳的声响。



经过几声忍受痛苦的喘鸣,手枪滑套拉动的上膛声响轻微地响起。是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式九毫米自动手枪。配给机甲兵器的驾驶员,用来自尽。



最后声音呢喃般呼唤了某人的名字。



葛蕾蒂狠狠咬紧了嘴唇。



是她曾见过几次的夫人。还有年幼的儿子,以及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枪声。



拥有异能的辛也察觉到殿军已全员败亡。排除掉碍事者的「军团」部队开始以最大速度追踪机动打击群与避难民众。



但是,为时已晚。



理查少将与他统率的联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在诸位告死女神的守护下,运输部队通过联邦势力范围外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穿过这条由联邦军正规机甲部队代替机动打击群维持的厚实防卫线,部队终于到达黄道带基准点──联邦支配区域内。



接着机动打击群的各部队陆续通过双鱼宫统制线,到达黄道带。收容从共和国归返的所有部队后,撤退路线随即由联邦军本队进行封锁。自联邦防卫线后方由军团炮兵轰击的反突击火力,毫不留情地炸碎吹散了不肯死心穷追不舍的「军团」追击部队。



返回联邦势力范围内的机动打击群与运输卡车,就这样抵达高速铁路的终点站──贝勒德法戴尔市总站。



玻璃与金属打造的行道树将街景点缀得美不胜收。一度镶嵌在地上后便永不飘逝的玻璃落叶铺满石板地,丰盈豪奢的淡金色阳光被玻璃万叶打散。



在这呈现温暖蜂蜜色的光景中,辛驾驶着「送葬者」喘了口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连续奔忙了半日以上。除了这份疲劳之外,至今压抑在内心的徒劳感,也在到达安全地带的松懈心情中渐渐浮上表面。



徒劳感。没错。



他们没能让共和国国民全体避难,失去理查与他麾下的联队,又没能阻止包括阿尔德雷希多在内,与他们同为八六的亡灵。



民众跌跌撞撞地从停在总站前广场的运输卡车下来,然后就这样累得瘫坐在地。



原本用来载人前往避难区域的卡车被派来暂时支援撤退行动,有很多共和国人还留在广场上。他们看到同胞的惨状与「女武神」的出现,开始议论纷纷。



八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下一班避难列车为什么还没到?预定之后抵达的同胞呢?



葛蕾蒂开口打断这些杂音,告诉大家:



『各位,辛苦了。难民就交给这里的负责人员,我们也回营吧。』



『好了,大家再辛苦一下,很快就可以冲热水澡上床睡觉喽。』



机动打击群的宿营位于这座都市再后面一点的位置。在语气故作开朗的蕾娜与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带领下,第一机甲群开始移动。



行动了一整天以上的人员,就算有服药应该也快撑不住了。为了让他们尽早回营休息,先锋战队让出移动路径,将座机停靠于玻璃路树林立的人行道。



为了活动身体,同时也想吸点新鲜空气,辛来到了驾驶舱外。



其他队员也各自离开驾驶舱活动身体,或是拿水浇在头上。大家都呼出长长一口气,消除身心的疲劳。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飞来。



好像要保护同伴们似的,无意识地将「送葬者」停在其他「女武神」与难民之间的辛,只因为碰巧离难民最近就变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你这个八六,长了一对红眼睛就是因为你是杀人凶手外加吃人怪物!肮脏的有色人种,派不上用场的无能劣等种!」



可蕾娜与安琪一听,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莱登凶狠地眯起眼睛转向对方。包括达斯汀与战斗属地兵们在内,其余「女武神」与处理终端也都带着冰冷的眼神一齐转头看去。就连似乎想等到部下全都回营再走,还没从座机下来的葛蕾蒂的「女武神」也转头过去。



发出喊叫的,是一个钻出同胞之间想上前兴师问罪的白系种青年。立刻有宪兵上前制止,使得那人别说接近辛,还没跑出广场就被制伏,被人从左右两边扣住手臂而失去行动自由,却还硬要往前冲。



他硬是把一只手臂伸向前方,手里紧握着一块来路不明的烧焦破布。



「都是你们害的。反正你们一定是不想保护我们,就故意偷懒摸鱼……她是被你们害死的。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保护我的妹妹!」



在广场的远处,民众人潮后方的铁轨上,就像瑟缩着躲在众人背后一样,一辆烧焦得原形尽失的列车映入眼帘。



就是那辆被烧夷弹击中,起火燃烧的同时仍然疾驶而去的避难列车。



也许是被关在里面的难民到头来一个都没得救,也或许是这件衣服的原主不巧坠入了死者的行列。事实辛无从得知,只知道……



一定是死了。死在那炽烈燃烧的列车里。



在那「牧羊人」恶意纵火的列车当中,死在八六的亡灵带着恶意打造出的焦热地狱之中。



忽然间,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涌上心头。



辛无法忍受地咬紧牙根,宣泄内心情绪般吼了回去:



「那你说!」



「那你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战斗?」



青年顿时面现怒色。



「你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要战斗?长达九年被『军团』围困,九年来一次胜仗也没打过,怎么还会以为你们不用战斗?为什么能放弃战斗的力量与意志,而且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能漫不经心地──毫无根据地以为永远会有人代替你们去战斗,去保护你们?」



只会要自己以外的人去战斗。



只会叫自己以外的人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从来不会对此感到恐惧?



自己保护不了自己,连自己的生死都交给别人负责,作为生物丢脸难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都不会害怕?更不要说在这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军团」战争当中,那场大规模攻势已经证实了要塞群与共和国都保护不了人民,暴露出他们令人绝望的软弱无力。



为什么你们还能……



继续如此地软弱?



「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试着保护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们为什么甚至不试着保护自己?」



至少如果你们能够保护好自己……



这样辛与八六就不用看到那么多共和国人死得那样凄惨的场面了。



就不至于因为无能为力,被迫见死不救了。



像那种没有人预想过的死法……



「共和国人」本来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死给他们看。



「为什么你们可以永远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话绝不是语带非难。



反而是悲痛、呕血般的声音。



是一个人认为他人的死亡,而且是背负着涂炭之苦的死亡太过悲惨,不该发生的那种语气。



青年被震慑得无话可说。



辛无法再忍受下去,移开目光快步离开现场。



走在被永不凋零的玻璃叶片打散的阳光洒落的七色光彩中,有人追了上来。一看,原来是马塞尔。



他原本与葛蕾蒂同乘一架「女武神」,看来是直接下了她的座机追过来。被他呆站在背后找不到话讲,辛呼出一口气降低自己的内部压力说了。



一看到马塞尔的瞬间,后悔之情随即涌上心头。



「……抱歉。」



马塞尔疑惑地皱眉。



「干嘛道歉?」



「我那样讲的意思──并不是在怪他们太弱,或是觉得他们会死是因为他们太弱……」



辛想起了尤金的事。



他已经战死在西部战线。



辛并没有认为他会死是因为他太弱。



自己应该没有冷酷到能无动于衷地一口断定那一切都怪他们太弱。



马塞尔用点头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那家伙上了战场,只可惜力有未逮而战死了。可是……」



可是──



正因为如此──



「看到一些人一场仗都没打过就直接送命,让人心里很难受,你说对吧──……」



「──是啊。」



「那些家伙,为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而且这明明不是我或你的错,不知为何却觉得很煎熬,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家伙也是……」



马塞尔压低猫眼般上扬的双眸说了。他也已经度过了一年以上的战场生活,送走了众多战友。他带着这份哀伤说:



「我们都宁可他们别死,你说对吧……」



青年连带着其他难民都被宪兵们推进火车站内免得他们再和军方起冲突,但落在玻璃与阳光路树下的冰冷沉默依然无法散去。



就连辛也在发泄完毕后直接走远,莱登、安琪与可蕾娜,还有托尔与克劳德也都没追过去。



他们也没那心情去追他。



本以为即将结束的战争,本来期望能结束的战争,终于看见尽头的这场「军团」战争……



战局在仅仅一夜之间被颠覆,又显出了无法结束的可能性。



这半年来,战斗到底赢得的战果全数化为乌有。他们这半年来的奋战也许全都没有意义。



他们至今所做的一切,也许全部,全部,都是白费力气。



火焰流星在那一夜坠落在人类的所有战地,空虚与疲劳、徒劳感与无力感,以及熟悉不已的虚无都在那个夜晚铭刻于心,其实一直在内心深处闷烧。



在第八十六区铭刻于心,永难磨灭的虚无至今仍在脑海角落不停呢喃,告诉他们这世界其实不需要人类,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容身。



之前他们还能告诉自己作战即将开始,他们还不会放弃,借此抽离、压抑情绪。



做到这种地步帮助到、救到的却是……



托尔轻声说了一句:



「真搞不懂我们救到的怎么会是那些家伙。」



「……是啊。」



他们去抢救救援派遣军,顺便也算抢救共和国人,可是没办法救到所有人。



作战失败了。



决心赴死留下殿后的少将与他的部下们,都在无人救援的状况下捐躯。



那些沦为「牧羊人」的昔日同胞早已撒手人寰。



在第八十六区并肩作战的同袍都死了。撑过大规模攻势的同袍,也在这半年内死了好几人,结果却……



忽地涌上心头的激动情绪,让克劳德狠狠咬紧了牙关。



同样是共和国国民,他的哥哥……执意作为指挥管制官一同战斗的哥哥恐怕都已经捐躯了。



为什么那些家伙就可以……



为什么像他们那种想也知道不会反省,更不可能感谢别人,只会怨天怨地搞到自己无处可去,丢脸难看的东西……



可以活下来?



救到那些家伙,竟然是自己与同袍们获得的唯一战果。



无处宣泄的徒劳感当头压下,挤碎整个躯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至今又到底赢得了什么成果……



「如果我有做到过什么,老哥他……」



无意识之中,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他的哥哥、这场作战、那位少将、担任殿军的那些联邦军人、不幸捐躯的那么多同袍……



他并没有特别想救共和国人,到现在还是觉得那种人要死就去死无所谓,但也并没有希望他们所有人哭叫、痛苦而凄惨地死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那群丢脸难看的共和国人……



「就不用死了……我……」



即使他们就是那种货色,他并不想看到他们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是否就不用看到他们凄惨死去的模样──……







机动打击群归返总部基地,换言之就是数千架机甲与人员的运输工作。光是器材的装载工作,照道理来说都不可能在今天内完成。



把工作交给日程提早了两天却仍然做好万全准备等待他们回营的负责人员,战士们回到宿营的临时基地,比正常时间稍微早一点休息。



疲倦程度到达极限的人直接上床睡觉,不到那个地步的人也去冲澡,吃点轻食喘口气。没有疲劳概念的「清道夫」们卸下弹药与能源匣,接受运输人员的命令忙进忙出,临时基地的工作人员用特大托盘把装了咖啡的纸杯发给大家。



不过包括蕾娜在内,指挥官们当然还不能这么早就休息。



「我明白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辛。」



听完所有重要报告,蕾娜告诉站在眼前的辛勤务时间就此结束。她身为指挥官,分配到了这间虽然小但只供她专用的房间。



「好,你也早点休息……虽然有点晚了,要不要吃个饭?你太累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



「不用,我想看看大家好不好。」



大家应该已经吃过饭了,但他们一定愿意花点时间喝杯咖啡还是什么的陪她。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辛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好。」



之前蕾娜一定是告诉自己现在正在作战,一直忍耐到现在。



虽然忍耐到现在,但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



蕾娜站起来,抱住了眼前的人。她把手臂绕上去紧抱对方,脸孔埋到他的胸前。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办法把头抬起来,挤出声音说了:



「对不起。辛你一定也很难受,我却只顾自己……」



无论是选择复仇的「牧羊人」,或者虽然是共和国国民,但那样严重的死伤。



对心地善良的你来说,一定……



「嗯……不过,我刚才已经稍微发泄过了,所以没关系。」



蕾娜猛地抬起头来。



辛发现自己说溜嘴了,但为时已晚。



蕾娜倒竖柳眉鼓起脸颊噘着嘴唇,心情明显荡到谷底。



「你找谁发泄了?莱登?还是菲多?」



银铃般的嗓音也变得咄咄逼人。



这得怪辛不小心把找蕾娜以外的人诉苦的事说出来,但他觉得她也实在没必要连莱登或菲多都要吃醋。



「……是马塞尔。」



「原来是他啊。那我晚点得好好逼问他一顿才行了。」



「手下不留情?」



辛想起自己在征海舰上说过的话,于是这么说。蕾娜一听,好像也想起以前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她倒竖的柳眉恢复平坦,轻声一笑点了点头。



「是呀,绝不宽贷。」



「马塞尔不是蕾娜的部下吗?被上司恶整就太可怜了。」



「什么……辛你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小声地笑成一团。



霎时间,一颗泪珠从蕾娜的眼中滚落。



「……结果还是抛下他们了。抛下那么多人。」



「──是啊。」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看着他们死掉。理查少将也是,为了我们捐躯了。」



就这样让他们丧生了。



没能救到他们。



终究是灭亡了。



共和国没了。



我出生长大的祖国,终于……



还是灭亡了。



所有人,统统都死了。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真的不想抛下他们,很想救他们,不想让他们死,可是我没有能力。我……都怪我……!」



「这不是蕾娜的错。不过……」



她感觉到一双手绕到了背后。练出肌肉,坚硬而强悍的臂膀。厚实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底下,藏着比她更热的体温。



「我觉得你会想哭是人之常情──因为这一定让你很伤心。」



蕾娜被他抱进怀里。彷佛无声地告诉她,你可以哭没关系。



所以──



为了灭亡的祖国,想着那许多的牺牲者。



蕾娜放声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