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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2 / 2)




宾兹点点头。



“是吗?对然是受霍琪婆婆所托,不过现在我好像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其他的事情只好请圣母玛莉亚保佑你了。”



“不好意思,宾兹先生,麻烦您这么多。”



“你身上有盘缠吗?”



“霍琪婆婆给了我一些——不对,借了我一些钱,还够用。”



“是吗,那么我们就此别过,请务必谨慎行事。”



虽然揣想宾兹心里可能因为少了个麻烦而送了口气,何况住在这里的费用也都是由宾兹支付的。



艾力克来到旅店外头——黑猫当然也同行。



那个童话中的主角迪尔·奥伦休格尔当然也在琉伯克的街上留下了足迹。第二曾经从拉兹克拉(市政府厅的地下餐厅)那个高傲的经理手上骗走葡萄酒,差一点被送上绞刑台,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顺利地脱逃了。



拉兹克拉是德国各个都市的市政厅一定会有的地下餐厅,餐厅料理的味道受到高度重视,甚至于都市的名誉息息相关。即便远逊于同时代的东方,欧洲仍然有其饮食文化;更重要的是,拉兹克拉准许平民自由进出。



艾力克本来想到拉兹克拉吃早餐,不过想想还是放弃了。在那边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高,再加上带只黑猫进去也有可能招来反感。小白在他的脚边一脸事不关己似的紧依着。



艾力克虽然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潜入琉伯克的,但是现在他更加体会到这是多么危险。被逮到送去审判还好,最可怕的是私刑——被贴上罪犯的标签让化身暴徒的群众追剿,在拳头和棍棒一阵乱打、饱受石头攻击而仅剩一口气之后,还要被五花大绑地拖倒绞刑台上。



死刑当然是被禁止的,但是不管是士兵或公务人员,在行为失控的暴徒面前都是非常无力的;一直要等到私刑结束、群众的激情平息之际,以对士兵才会刻意将鞋子踩得喀喀响赶过来,然后群众会瞬间作鸟兽散,士兵们再将早就气绝的嫌犯尸体放到地上,象征性地拿棍棒殴打两三个晚一步逃跑的民众,将他们关进大牢里,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鲜少有事件会详细地调查真相,有些人明明是无辜的却惨遭杀害,无疑非常冤枉。



死刑之所以如此普遍,或许是因为欧洲的法制体系和制度落后东方许多,而民众的郁闷又在封闭的阶级制度和宗教当中大量累积。有权有势的人虽然表面上反对私刑,但是却有人私底下假借追捕魔女或审问异端的理由来煽动民众、杀害无辜者,然后搜刮其资产占为己有——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有钱人反而比没有资产的平民要危险得多。



“万一布鲁诺查出我的落脚处,唆使群众动用私刑的话……”



艾力克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栗。他昨晚被梅特拉跟踪时还没考虑到这一点,难怪霍琪婆婆要嘲讽他,他的思虑确实不够周全。



“年轻人,我的牛奶很香甜哦。”



街角的老妇人向他招揽生意,艾力克便买了一杯牛奶倒在木盘里给小白喝。他必须先为猫着想,否则它会不高兴。



“镇定下来,艾力克。你本来早就应该沉到波罗的海的海底喂鱼吃了,要是现在才想到爱惜生命而退缩的话,可是会被霍琪婆婆嘲笑的哦。”



小白一遍舔着木盘里的牛奶一边这样说道——艾力克觉得是小白在说话,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因素使然,他应该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罢了。



艾力克在意的是,他能信任古斯曼到什么程度?



昨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对于古斯曼,他心中充满了自祖父时代以来累积的恩义,以及自己无法回报他的信赖的歉疚。然而自从和梅特拉分手之后,这个疑问就深深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如此,他昨晚还是睡了一场好觉——是因为他还年轻的关系吧。



艾力克不知不觉来到圣母玛莉亚教堂前面。根据后代的测量,这座高耸的尖塔高一百二十五公尺,仿佛刺穿了低低笼罩的云层,而内部的天花板也高达三十八·五公尺。



或许是舔完了一盘牛奶感到满足了吧,小白温顺地傍着艾力克仰望着尖塔。



好几年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琉伯克遭到英国空军的炸弹袭击,圣母玛莉亚教堂化为一根巨大的鲜红火柱燃烧了起来,据说当时灼热的紊乱气流笼罩着教堂的尖塔,使得上头的钟在半空中摇荡,不断地敲响凭吊的钟声,遍及方圆五公里之内。



艾力克本来想进教堂里面去看看,但最后还是死心了,因为门口附近站着他认识的神父。红脸、个子瘦小的神父正在撒面包屑给几只麻雀吃,脸上露出比啄食面包屑的麻雀更喜悦的表情。艾力克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便沿着红色炼瓦制的墙壁离开当场。



本来琉伯克的大教堂是按照职业来分配给信徒的,圣母玛莉亚教堂给参事会员或商人,圣雅各布教堂给船员,而圣佩特洛教堂则是给手工业者或工匠送行礼拜的,人民依照不同的职业有固定前往的教堂。艾力克虽然是船员,但是有时陪同祖父、有时与古斯曼同行,因此去过几次圣母玛莉亚教堂。



小白这时发出叫声,轻轻地扫着艾力克的鞋子。



“什么事?”



艾力克看着黑猫,接着回过头去。



那一瞬间,艾力克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狂跳着。



站在那边的是古斯曼,而一幅理所当然模样跟在他左后方的竟然是梅特拉。



艾力克立刻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踪影。



“艾力克。”



“古斯曼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我也很意外。是你没事刚好想来教堂看看,还是琉伯克真的太小?”



古斯曼的表情很僵硬,眼光里呆着苦涩;而艾力克此时的心情也让他无法露出亲切的笑容。



“本来想今晚去拜访您的,现在既然碰了面,我就直接说了。诚如我昨晚所言,我并没有侵占货物,而是无辜的。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请让我跟布鲁诺对决。”



“你是说决斗吗?”



“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的。但是在这之前,请您先在市政府举行审判。古斯曼先生是我们双方的雇主,也是市里参事会员,因此只要古斯曼先生提出要求,市民应该会答应举行审判吧?”



古斯曼眯细了眼睛。



“但是没有证据,你不见得会有胜算。万一输了会有什么下场,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艾力克迟疑了一下。他本想立刻回答,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故意定定地看着梅特拉,然后尽可能用沉着的声音说:



“如果是公正的审判,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万一被判有罪,你一定会被处以绞刑的,这样好吗?”



“嗯。”



“看来你充满了自信。”



古斯曼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疑惑。



“我有自信,因为我有证据。”



艾力克以满满的自信和沉着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当然只是演技。



古斯曼微微地皱起眉头,梅特拉则软弱地张合着嘴巴:



“怎、怎么会有什么证据,别胡扯……”



“梅特拉!”



梅特拉闭上了嘴,古斯曼花了一番力气才没显出惊慌的样子。要控制梅特拉愚蠢的失言或失控的行为,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地方?”



“审判的时候我会让大家看清楚,在审判之前连古斯曼先生都不能看,非常抱歉……”



艾力克看向梅特拉,对方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了开去;艾力克将视线移回古斯曼脸上,微微加强了语气:



“因为我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祖父的名誉。”



“很遗憾,你竟然不信任我。”



“不,不时地,因为如果我现在信口说出来,反而会增加古斯曼先生的困扰。”



艾力克的言外之意是因为有嘴巴不牢靠的梅特拉在场。古斯曼瞄了梅特拉一眼,然后会意地点点头。



“好吧!我去跟市长说说看,请他举行审判。”



“啊,多谢您的帮忙。”



“不用谢我,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艾力克,待会儿你要去哪里?”



古斯曼不着痕迹地问道,艾力克当然不会轻易答复——很讽刺的是,艾力克就算想答也答不出来。



“我会听从古斯曼先生的指示。我不打算再回去昨晚住宿的地方了。”



古斯曼探寻似的、另有盘算似的视线在艾力克身上漂移,但也不方便再多问。



“是吗?那么你先过桥去,到看得见贺尔斯登门的盐仓后头等我,我办完别的事就立刻去找你。让梅特拉陪着你去吧!万一有人接进就让梅特拉应付,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是牌梅特拉来监视我吗?但是梅特拉能胜任监视的工作吗?艾力克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行了一个礼,按照古斯曼的话去做。



从南格路往河岸的路南下过桥、来到没有人烟的仓库后头时,梅特拉开口了。



“船长,您跟古斯曼先生说了喔?说我砍断了绑住您手腕的绳子……”



“嗯,我说了。”



艾力克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心理武装起来。现在梅特拉到底想说什么?艾力克发现他脸上有瘀青的痕迹,但是他并没有问。‘



“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哪有为什么?第一,因为那是事实;第二,我得把你的立场确实地向古斯曼先生报告呀!要是我没让古斯曼先生知道你不像布鲁诺或马格鲁斯那样恶劣的话,你不是会困扰吗?”



“……”



梅特拉为之语塞。艾力克表面上装出很开朗的样子,暗地里却拼命压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脏。



梅特拉脸上的伤必定是布鲁诺或马格鲁斯下的手,别无其他可能。从梅特拉怨恨的语气和眼神来判断,一定是古斯曼把砍断绳子的事情告诉了布鲁诺他们。为什么呢?为什么古斯曼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答案很清楚,艾力克不得不相信,古斯曼和布鲁诺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这么说来,古斯曼现在是在拖延时间吗?他是不是刻意让梅特拉监视艾力克,自己好趁这个时间去做什么安排?万一真是如此,他们可能会拟定一个不但把梅特拉卷进来,甚至还能快速解决掉艾力克的方法。自己是不是该立刻逃命去?



“我说梅特拉,或许你觉得现在多说无益,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们要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把我丢到波罗的海去是情势使然,但是以汉萨商人而言,侵占货物这种事,就算是地位低微的人都不该有不是吗?”



梅特拉似乎无意正面回答。



“这个我不清楚。”



梅特拉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越过艾力克的肩膀看着某种东西。艾力克心下瞬间警惕猛地回头,正待扬起的拳头却倏地停住了。



小白嘲笑着艾力克的急躁。此时从他后方走过来的是一个提着篮子、看起来很有活力的少女。



“什么嘛,原来是珊娜呀!”



“什么叫什么嘛?你有对我说这种话的立场吗?好像变得很了不起哦!”



珊娜说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但是语气却非常快活,而且表情开朗、目光温和,可见她并没有生气。



珊娜把篮子递给艾力克,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这是古斯曼先生交代的。他说你可能肚子饿了,要我帮你准备一些餐点。”



“古斯曼先生?”



“是啊。你看,有俾斯麦的啤酒,还有黑面包、奶酪、香肠跟醋酸鲱鱼,很不错的菜色吧?你就心存感激收下了吧!”



肥胖的男人站在旁边探看着,不停地舔着嘴唇,珊娜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梅特拉,他要你站到外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梅特拉不悦得鼓起他那松垮的脸颊。被年级比自己小的小姑娘这样使唤,想必心里很不痛快,可是因为艾力克对着他点点头,他也只好鼓着脸,默默地沿着仓库的墙壁朝着贺尔斯登门的方向走去。



艾力克道了谢,接过篮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而言,这篮食物很让人感动;但是他也隐约感到自己逃走的机会会被这顿饭破坏。珊娜不知道艾力克内心的挣扎,径自对黑猫投以充满兴趣的视线。



“这只猫叫什么来着?”



“小白。”



“哦,这么说来,他不是你的猫?”



“为什么这么说?”



“把黑猫取名‘小白’,这可不是你想得出来的点子。你虽然是个认真的好人,但是太无聊了。”



艾力克觉得珊娜很中肯,但他还是有话要说。



“这么说来,布鲁诺是有趣得多的男人?”



“生气啦?”



“不是,是我对自己生气。”



“哼……”珊娜从篮子里拿出一段香肠蹲下来递给小白,小白理所当然似的叼住香肠,“我觉得布鲁诺那种人有待观察,那家伙太过有趣了,是个危险人物。哪,赶快吃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艾力克随即将香肠和黑面包送到嘴边。他很想配着啤酒吞下去,但是俾斯麦产的啤酒在空腹时饮用实在太烈了——喝下这种啤酒会让人晕眩,逃命或战斗时都不适合饮用。由于艾力克必须随时提防四周的动静,所以没办法好好品尝这些美食,尽管如此,总算还是填饱了肚子。



“留下奶酪,放在口袋中带走吧!”



“谢谢你,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吃相不优雅,吃过饭后艾力克的身体仍旧跟着温热了起来。突然他想到一件事。



“梅特拉跑到哪里去了啊?应该没走远吧?”



珊娜露出微微凌厉的眼神。



“你该注意的是你自己,不是梅特拉。”



“我?”



“很多人都认为你没有识人之明,你不晓得吧?”



“……是为了梅特拉吗?”



珊娜用力地点点头。



“把梅特拉那种没原则的人当成朋友看,还对他信赖有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你怎么说我,我都不能反驳了。”



艾力克搔着头,小白把脸从地上的篮子里抬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