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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2 / 2)


「啥?」



「要是叫了还不回来,那就不行了。会立刻开始丧葬仪式。只叫三次就死了心,可以说完全是仪式性的呢。那么我接下来……」



要举行复这个仪式——黑衣的咒师说。



「你、你说什么?这样就可以让死人复活吗?」中泽说。看来警部已经崩坏得相当严重了。



「你、你疯了吗……?」



公滋也发出嘶哑的声音。



「当然没疯。那么,我的复的做法有些特殊……」



京极堂瞄了伯爵一眼。



伯爵僵住了。



我……被一种坐立难安、近乎骇人的焦躁感折磨着。



「在开始之前,我有件事想请教各位。如果呼唤魂……魂还是没有回来的话……公滋先生,你认为该怎么处置薰子女士的肉体才好?」



公滋倒退了两三步。



「肉、肉体?你是说尸体吗?」



「唔……算是。」



「那、那还用说吗?你刚才不也说了一堆吗?尸体当然要烧掉啊。人都死了耶。那种东西……」



「你的话会怎么做呢?」京极堂问楢木。



「当、当然……要守灵,举行告别式之后火葬吧。这一带也已经颁布了禁止土葬的条例……」



「很好。如果不烧掉的话……遗体会怎么样?中泽警部?」



「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刚才不就说了吗?尸体会腐烂。人都死了嘛。这个时期烂得很快,很恐怖的。现在是盛夏,马上就会开始腐败了。那种样子……」



「谢谢你,警部先生。其他人对刚才的意见,有没有任何异论?山形先生意见如何?」



「小的也这么认为。」山形说。



「如各位所说,尸体……会腐败。所以会埋起来,或加以火葬。人总是会试图隐藏尸体。死后变化还在持续的时候,表示魄还没有完全脱离。所以只有不再变化的骨头会成为凭依之物。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彻底地隐藏着死的污秽。至于为什么,因为尸体已经不再是活的了。对吧?」



「你问这什么蠢问题?这种事不管是谁——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人就是死了才叫做尸体啊。」



「有人不知道这一点。」



喀。



喀、喀。



京极堂笔直走向门扉,敲打三次这个世界的巨大裂痕。



门……猛地打开了。



榎木津和数名警官站在那里。



「喏!大家期待已久的时间到了!」



榎木津大声叫道。



「我……复活了!」



榎木津高声说道,摘下墨镜扔出去,眨了两三下眼睛后说,「去吧!」同时几名警官推着高高的推车……



「那、那不是棺材吗!」



中泽几乎要扯破嗓子地怒骂。



「你、你们……混、混帐,这是要干什么!喂,是谁允许这种……」



「验尸已经全部结束了,不要紧的。」



榎木津旁边站着里村医生。



「我已经处理得天衣无缝了。」



「里、里村……」



伊庭睁圆了眼睛。



棺材在榎木津的引导下,穿过鹤群之间,在鸟之女王前停了下来。伯爵跑了过去。胤笃老人、公滋、伊庭、中泽、楢木以及众刑警也围了上去。



简直,



简直就像出棺。



我无法忍耐,在距离伯爵最远的地方垂下头去。



很快地……



伯爵的世界就要结束了吧。



接下来等待着伯爵的会是什么?他究竟会怎么想?我根本无从想像。



伯爵覆上去似地趴在棺木上,然后他勉强抬头,望向京极堂。他的眉间皱得很紧,他在忍耐。



「请打开。」



「喂!」



警部听到黑衣男子斩钉截铁的回答,惊慌地双手按住盖子,但伯爵的动作更快而且有力。刑警们伸手帮忙上司时,棺木的盖子已经发出巨响坠落到地上,微微地弹跳了一下。



声音震耳欲聋。刑警反射性地退后,老人和公滋缩起肩膀闭上眼睛。



伊庭瞪大了眼睛观望着。



我……



我上前一步。



我……想看里面,我被披着非日常外皮的日常给侵蚀了。



这……是被颓废与堕落所点缀的我的日常。



薰子……!



伯爵悲痛的叫声在大空间里回响着。



薰子薰子薰子……!



原来你平安无事。



——没错。



觉得这个叫声听起来悲痛的,是日常的我。这……



在这里是不对的吧。



在这个场所……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对的吧。



我仰望黑得发亮的鹤。



事实上,那是欢喜到了极点的欢呼声。



众刑警、胤笃老人、公滋以及伊庭望了过去。



我慢慢地,将视线从鸟之女王身上放下来。



薰子沉睡着。



和昨天早晨完全相同。



她的睡脸极为安祥、美丽。



昨天看到的时候明明已经死了…



什么,原来她还活着嘛。



多么可笑的骚动啊。这三天来的狂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



对吧,伯爵……?



「喏!」



京极堂的声音响起。



「怎么样……伯爵?」



「中禅寺先生,您真的……」



「这就是我的复。喏,如何?我遵守约定了吧?」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去,温柔地抱起薰子的头,把自己的脸颊擦上她的脸颊。



公滋凝视着伯爵的动作,仿佛疟疾发作似地一脸惨白。他正微微地颤抖着。



中泽咽下口水。



「呃、喂,你,中、中禅寺,不管再怎么样,这也太过火了吧?这、这是在冒渎死者。这、这可是真正的、有尊严的死者啊。这、这种蹩脚戏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要做什么……?」



「伯爵。」



中禅寺问道:



「薰子女士……说了什么吗?」



「她在大家面前,什么都不会说的。」



「咦?」



中泽的脸扭曲了。



「可是……」



伯爵撑起身子,抓起薰子的右手握住,对着京极堂微笑,那双带着忧愁的瞳眸湛满了泪水。



「……我完全没有想到薰子可以平安无事地回来。能够像这样活着回来,薰子一定也非常高兴。中禅寺先生,我真的是太感激不尽了。」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去。



「昂、昂允,你……」



你振作点啊!——胤笃老人踉跆地走近伯爵,揪住他的袖口,摇晃了他的手几下。



「昂允,你、你还好吗?你……?」



「叔公,请原谅我之前的种种粗言鄙语。只要薰子回来,我没有任何不满……」



「昂允!」



「怎么了?」



「什……什么怎么了,你……」



老人的语尾变得模糊,露出一种仿佛看到怪物的表情,离开伯爵身边。



「中禅寺……这……」



伊庭哑然失声,移动到京极堂旁边。



众刑警张大了嘴巴。



没错。



「伯爵。」



京极堂再次出声。



「薰子女士活得好好的,对吧?」



「是的,托您的福,薰子就像这样,和之前一样活得好好的。」



「疯……疯了!」



公滋大叫。



「这、这家伙疯了!疯了!」



「公滋先生!」



公滋跳也似地离开棺木,京极堂的一喝让他瞬间定住了。



「伯爵并没有疯。伯爵非常冷静,而且理性,感情也十分丰富。他非常正常。」



「什、什么正常,这、这……对吧?楢木?」



中泽就像个真正的丑角似地一屁股瘫坐下去,歪着脸手足无措。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伯爵握着薰子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众人怪异的模样。



「我想……」



京极堂转身背对棺木。



「……这里面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伯爵本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连、连你也疯了吗!」



「所以说……各位,请仔细想想看。假设遭到绑架的薰子女士活着回来了……伯爵刚才的态度有什么不自然吗?」



京极堂向全员问道。



「如、如果活着,那当然啦。可是,那怎么看都……」



「是活的。对伯爵而言。」



「我不懂……我不懂啊!」



中泽吵闹不休。这也难怪。



「这……可、可是这不就是死的吗?是死的吧?是死的啦!虽然化妆得很漂亮,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一定有尸斑,也开始腐败了。说起来,都、都已经解剖过了啊,解剖耶!这种东西是死的,对吧……?」



「关口。」



不知为何,京极堂呼唤我。



「可以由你来说明吗?」



「为、为什么要我……」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京极堂说,转身背对我。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



「伯、伯爵他……对死亡的概念……大概和一般人不同。」



我,



总算说出之前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话来了。



没错,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这么去想,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个炎热的日子,横沟老师所说的不可解的感想,还有太过匆促的行凶时间,命案曝光后伯爵的反应,还有……



他的论旨的瑕疵。



对伯爵而言,



活着就是存在。



而不复存在,就等于死亡。



对伯爵而言,杀人是让一个人从这个世上消灭,若非如此,就是让人失去人的形态。只要以人形存在于这个世上,对伯爵来说,那个人就是活着。



无论有无生命……



都没有关系。存在之物,全都是活着的。花草树木、桌子椅子布巾楼梯,一切都是活着的。



桌子做为桌子活着。



布巾做为布巾活着。



桌子坏掉了,就是做为桌子死掉了,但做为木材,还是活着的。直到烧掉不见了……那才是完全的死亡。人……也是一样。



伯爵之所以不理解成长这回事,是因为那是变形。



然后,即使生命断绝……



只要还维持着人形,仍然是做为人活着。被火葬,化成灰以后,伯爵才会认识为死。



那么,



伯爵不可能理解侦探小说。



为什么要以死为主题……?



听说伯爵这么询问横沟老师。



侦探小说中,大部分都有尸体点缀。无论有无描写,尸体都不得不登场。但是伯爵……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因为死就是不复存在。



有尸体这样的说法,对伯爵来说只是一种比喻,和「像幽灵一样」是同样的说法。



所以……



伯爵才会说蜂鸟被逼到绝境就会消失。我质问是消失不见吗?伯爵却说是装死,还说那是不科学的民间俗信之类。



装死,对伯爵来说就是装作不存在。这……伯爵不可能了解这个意义,所以伯爵才会解释为隐藏身形——隐藏存在吧。对于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人来说,假死状态这种话是说不通的。



同样地……伯爵一定也无法理解由尸体开始发展的杀人命案。不得不详尽描写这部分的侦探小说,更是可想而知。对伯爵来说……那大概就形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



至于我胡乱写下的〈独吊〉……



可是,



只有这部分我不太明白。即使伯爵的认知是如此……但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去读那篇小说呢?



尸体说话的小说。



伯爵不是把尸体说话本身当成隐喻,而是把称呼它为尸体这件事当成某些隐喻吗?缺乏尸体这个概念的人,听得见尸体的声音吗?如果……



如果那样的话,



我环顾鹤群。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不、不要胡说八道了!——警部吼道,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胡扯。绝对是胡扯。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要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



黑衣男子突然严厉地说道,回过头来。



和服袖子一瞬间涨满了空气。



京极堂的眼神有如猛虎。



「由良昂允先生在这间书斋当中,透过阅读这些数量庞大的书籍,自力获得了世界。昂允先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直到成人以前,只和极少数的人接触过。他过世的父亲行房卿、管家山形先生、还有三名外国家庭教师,厨师栗林女士和众女佣……胤笃先生应该不常来访,即使来访,也不会由昂允先生接待吧。不对吗?」



「这……是这样没错。」老人无力地说。



「昂允先生只靠着自己一个人,学习了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理所当然的事、幼儿也知道的事、再简单也不过的事,若没有人教,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切……」



京极堂摊开双手。



「昂允先生都在这座聚集了妄想的巴比伦图书馆当中,靠着独学习得。对他来说,这里的记录就是世界的记忆……」



「可是……请等一下。」



楢木以微妙的角度伸出手来。



「虽……虽然是很荒唐无稽,不过这并没有超越我们的理解范畴。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到这种地步的误谬,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吧。我也有好几个。直到二十岁以前,我一直以为睡觉时要把双手摆在胸口上才是正确的。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中泽哑着声音叫道,「这可是关乎生死的问题……不,这根本是生死问题啊!这种事……我无法相信。不,我不相信。这种事就算不学也知道。不,就算接触的人很少,也一定有人教的!」



「要怎么教?」



「什么怎么教……」



「把动物带来,在眼前杀给他看吗?这是活着,然后这是死掉——像这样做实验是吗?在年幼的孩子面前。」



「就算不那样做……」



「要是不那样做,其实是不会了解的……外头的世界充满了繁多的资讯,人在成长过程中,即使不愿意,也会见到、听到许多事。会觉得厌恶,会遭遇悲伤,会受伤,也会伤害别人,会嫉妒、愤怒、哭泣。这些经验……这个人完全没有。」京极堂说。



没错。果然是这样吗?



伯爵……大概无法理解众人在谈论些什么。他看起来非常地、极度地讶异。这个善辩的黑色咒师……接下来……



「没有被教导任何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知道的事,没有经验过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经验的事,连做为生物应该要知道的事……伯爵都懵懂无知。我刚才问过栗林女士了。听说伯爵两岁出院以后,在这座馆当中,二十年来几乎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就这样长大成人。伯爵的范本,从头到尾都只有父亲由良行房博士一个人而已。对吧,山形先生?」



山形他……



山形以不像个管家的姿势站着。他的双膝弯曲,双手下垂,歪着脖子。



然后山形……似乎正在流泪。几乎崩坏的管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点头,然后摇头。



「小……小的……」



怎么会——山形说着,垂下头去。



「你只是忠实地,同时诚心诚意地服侍着主人。你没有任何过错。」



「不,可是……」



「对你而言,伯爵就像你的亲生孩子一样。可是……遗憾的是,伯爵并未被这么教导。」



「被这么教导……?」



「伯爵……首先被彻底地教导了儒学。然后他学习德语、法语、数学及逻辑学。三个教师都是伯爵的祖父公笃卿的弟子。伯爵被彻底地植入儒学式的思考,长大成人。然后……」



京极以背凝视着伯爵。



「父与子在儒教上……是绝对无可取代的特别关系。在家族中,家长的权限是绝对的。然后……遗憾的是,你并不是家族。」



京极堂极为悲哀地说。



山形注视着不知何处,悄声答道,「是的。」



「呃,请问……」



楢木看不下去似地出声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呃……例如:《论语》不是也有写到人死的事吗?像是……孔子的爱徒颜渊过世的时候,孔子不是很悲伤吗?而且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我实在不认为数量这么庞大的藏书里,没有任何一本提到死亡。而且伯爵的父亲是博物学者吧?那在现在来说……不就是生物学吗?」



「书里当然提到很多。」中禅寺说,「颜渊死,子哭之恸——请把死替换为不存在来想。这其中有矛盾吗?」



颜渊不存在了。



孔子为此恸哭。



没有矛盾。



——没错,



哪里都没有提到死亡。



就像没有人会特地针对死亡说明,没有任何一本书会特别述说死亡。



「大部分的文章,即使把死替换为非存在,也完全可以成立。不仅如此,过世、不在了、驾崩——关于死亡,我们大量使用比喻,而这些词汇即使替换为不复存在,也不会变得不自然。生物学和博物学的书籍也是一样。没有任何一本书会针对动物的死亡,叙述死是怎样一回事。说起来,如果有人开门见山地问你死是怎么一回事,你会怎么回答?」



京极堂望向中泽。



「这……呃,死……死就是死,没有其他说法……了吧?」



我想……是没有的,



结果死就是死。



「没错……就像我刚才反覆说明的,对于死,我们没有任何可以确实说明的事。因为我们不知道死,顶多只能说出灵魂脱离肉体这种骗小孩的说词而已。伯爵非常贤明。他……非常明白这类言论只是一种方便、谎言。」



没错,这些说法……



是为了说明非存在、无法说明的不可知领域而想出来的权宜说词,伯爵非常清楚这一点。



然后……



细节完全吻合了。



「有人说死是心跳停止,有人说死是失去意识,有人说死是再也不会动——但是这些,每一个都不是正确的死。如果说明死是生命活动停止……那么首先就得探究何谓生命。」



「这个问题更难哪。」伊庭说道,拉过椅子坐下,「我就没办法回答。」



「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不管怎么样,就像关口所指出的,问题在于……尸体。」



京极堂的脸微微转向棺木。



「伯爵无法理解尸体这个东西。」



「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秋岛沉思着。



这并不难吧。存在的东西全都活着。死掉的东西不存在,所以尸体……也是活着的。



「死人、尸体、尸、遗体——我想最让伯爵烦恼的,应该是这些尽管冠有代表死的字眼,却记述得宛如存在的词汇。我想他应该把这些词汇解释为隐喻,或是一种修词、一种譬喻。」



「可是中禅寺先生……」



楢木发言。他看起来很拚命——拚命地努力否定。



「儒学的……还是儒教?我不太清楚,不过刚才的话里,应该也有提到仪式。呃……关于葬礼等仪式的做法,里面应该也会提到尸体,就算没有直接写尸体,像是棺木……」



「的确是有,伯爵当然也读了。可是……假设以朱子所写的《家礼》为例,这也完全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



「是的。遗体……会被藏起来。首先用白布包覆,不久后纳入棺木,就这样放进墓里。现实的葬礼姑且不论,但是如果以文字来表现……遗体完全消失了。」



「完全消失……?」



「记连中不会写『装着死去的人曾经存在的肉体的棺木』。入棺以后,之后的叙述就只有棺木。关于内容物的记述消失了。」



人……



无论何时,总是会隐蔽死亡。



伊庭伸长短短的脖子,眺望书架上方。



「那个人……从这里的书籍得到一切的资讯,就活在……脑子里建立起来的世界吗?」



「是的。」



「可、可是……那他父亲呢?他父亲不是实际上过世了吗?」



「行房卿是真的消失了。」



「什么意思?」



「行房卿……在旅途中意外死亡了。对吧,胤笃先生?」



「嗯……不。」



老人稍微踉跄了一下,靠着手杖撑直身体,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嗳……嗯。是在山里……」



「大正十一年,行房卿去了阿苏对吧?表面上是意外死亡……其实是自杀。不对吗?」



老人真的一个蹒跚,从膝盖跪了下去。



「你……你怎么会……」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转向旁边,眺望鸟之女王。



「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是、是吗?当时华族的丑闻是极不光彩的事……所以我们向宫内省(※负贵处理皇室、皇族、华族事务的政府机构。设立于一入六九年,一九四七年改为宫内府,一九四九年改为宫内厅。)陈情,私下处理掉了……」



「只要知道时期和旅行的目的地,大概可以猜想得到。儒教的人生是从成人式开始。行房卿等待昂允先生成人以后……投身火山口自杀了,对吧?」



胤笃用手指按住眼头,用力闭上眼睛之后悄声说,「是啊。」



「不管怎么样……行房卿的遗体都没有再回到这座馆来。不对吗?」



「我记得回来的只有遗骨和牌位而已。」老人无力地回答,「他在途中卡住,没有掉进火山里,遗体是回收了,可是损伤得很严重……就在那里就地火葬了。」



只有做为凭依的遗骨回来了吗?



「然后……这栋洋馆由昂允先生继承了,由良家成了这个人的世界。」



伯爵似乎完全失去了血色。



仿佛刚脱皮的螳螂一般。



「然后新娘们也没有再回到这座鸟城。不对吗?伊庭先生。」



「嗯。」伊庭别着脸答道,「出于新娘遗族的强烈要求,遗体送还给他们了。而且伯爵当时也还在接受侦讯当中。」



「八年前也是这样。」槽木说。



——没错,



结果没有任何人回到这栋洋馆。



伯爵的家族全都消失了。



除了鸟以外……



「所以,」京极堂背对伯爵大声说,「对伯爵而言,杀害了新娘的是我们全员。警方绑走新娘,就这样烧毁,把新娘变成了再也不存在之物。对伯爵而言……在这栋洋馆当中,包括警方在内的我们全员,都是杀人与杀人未遂的共同正犯……」



再也,



没有任何人反驳。



「中禅寺先生……」



出声的是伯爵。



「我……」



「伯爵。」



京极堂背对着伯爵说。



「伯爵,你非常聪明。你的思虑极深,知识渊博,同时具备高洁的心志。你的逻辑过人,并拥有高超的构筑能力。由良昂允不甚多的作品,我大概全部拜读了。特别是关于鬼神的论考,令人深感兴趣。因为是短文,无法彻底议论,体裁也并非论文,所以不够慎密,但是令人联想到海德格的叙述展开令人佩服万分。可是那些……也是出于死即是不存在这种基本而且致命的谬误而导出来的言论……」



「谬误。」



伯爵有了反应。



「我的世界观……有……谬误。」



京极堂没有回头。



伯爵微微张开薄唇。



「中禅寺先生。」



伯爵放开薰子的手。



不,



放开薰子的尸体的手。



「薰子……死了吗?」



「她死了。」



「这样……」



伯爵完全脱力了。



「我……错了……呢……」



「你没有错,只是不同。」



「不同……?」



「不同。」



没错,



伯爵的瑕疵。



黑衣男子突然转身。



「喏,我现在就来述说另一个事件——奥贯薰子女士杀害事件的真相吧。」



京极堂毅然决然地与伯爵对峙。



「凶手是……」



「等一下,中禅寺。」伊庭离开椅子制止道。他的表情非常沉痛,「你,呃……」



「这是没办法的事,伊庭先生。」京极堂阴沉地说,「我已经来到这里了。虽然这个角色令人厌恶,但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像我所想的那样,那……那也太……」伊庭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你说过……要让薰子女士活着回来。的确,她算是暂时活着回来了吧,可是这样……」



「伊庭先生,我刚才应该说过了。呼魂这个仪式,是为了确定是不是真的死了而进行的。」



「啊啊……」伊庭呻吟,右手覆住额头,「是啊,你这么说过。呼唤死人的名字几次,如果魂没有回来,就当做确定死亡,果断地死了心……。死了心,开始办丧事……你是这么说的哪。」



薰子的死亡已经确定了。



「你之前说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伊庭把手按在脸颊上,无力地垂下头来。



京极堂的视线停留在伯爵身上,答道「是的。」



「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个人说过了: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而伯爵说他完全同意。而且,我想他应该已经了解了。他非常聪明。」



伯爵没有答话,盯着京极堂。



两人之间摆着棺木。



中隔纯白新娘的尸体宛如沉睡般横躺的全新棺木,两名黑衣男子面对面站着。



「就像我刚才说的……新娘已经死了。」



「是……这样吗?」



「很遗憾……在我们这里,这种状态就称为死。你能够了解吗?」



「死……吗?」



「是的。存在于这里的不是薰子女士,而是曾经是薰子女士的物体。薰子女士死了,活着的薰子女士已经不存在了。」



「死了。」



伯爵……



正以难以想像的速度思考着。他正承受着完全颠覆五十年人生的范式(※范式(paradigm)是美国科学家汤玛斯·孔恩(Thomas S.Kuln)所创的概念,原阶支配并广受科学家所接受的特定看法,现今广泛用于社会学、历史学等,意为某一时代所通行的价值观、信念、规范等。)变革。



「我想这一定很难理解吧。形态没有改变,人也没有消失。可是正因为如此,人才会编造出魂或灵这些根本不存在的谎言,冥顽不灵地深信不疑。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无从区别。」



「魂……」



「躺在这里的薰子女士的遗体当中,已经只剩下魄了。做为一个人,是不完全的。」



「啊啊……」



「你了解了吧?这具遗体腐朽、或加以火葬的话,魄也会消失。魂魄这个装置真的非常简单易懂,是合情合理的权宜解释。关于生死的权宜解释,就是像这样活生生地产生的。不管任何宗教、任何权宜说法,虽然都是虚假的,但也一定都是像这样紧贴着现实而构思、孕育出来的。那绝对不是纸上谈兵,所以要是轻视它,是会吃苦头的。」



漆黑的虎威吓着漆黑的鹤。



「杀了她的……是你吧?」



伯爵默默地咬紧下唇。



「过去四次……你也重覆着这样的事吧?」



伯爵没有动弹,仿佛尸体一般。



怎么……



怎么能有这么残酷的事?



「凶手是由良昂允……你,对吧?」



「凶手……是我。」



「昂允……昂允!」



变得残破不堪的老人使尽剩余的力气大叫。



「我、我不能接受,昂允!你、你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到这里都还好——不,一点都不好,但我可以接受。所以你无法区别死人活人,这我也可以接受。但是、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杀害新娘。你不会只是坚称死掉的新娘是活的,来搅乱调查罢了吧,喂!」



伯爵没有回答。



「你说点什么啊,昂允!」老人叫道,然后交互望向我及不知不觉问坐在伯爵书桌上的榎木津。



「说、说点什么啊!关口,喂,关口先生,还有你,你不是也说要保护新娘吗!」



胤笃转向榎木津。



「我和昂允感情的确不好。不好是不好,但我并不恨他啊。我和这家伙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他是我的亲人。不,血缘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也不是为了保身才说这种话。我和这家伙可是认识了五十年啊。这家伙不知世事,但不是什么坏人。对吧?榎木津先生,榎木津侦探,哪有这么教人无法接受的事?拜托你,什么都好,什么都好,求求你说点什么吧……!」



「所以说,一开始就像那样好好拜托我就是了嘛。因为这样……死了一个人。」



榎木津以应该恢复了视力的淡色瞳眸瞪住胤笃,老人面无血色地回视榎木津。



「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了。这是现实。」



「可、可、可是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没错,太奇怪了!」中泽附和,「我也无法信服。胤笃先生说的没错,结果岂不是等于没有动机吗!」



中泽扭曲着一张脸,「对吧?对吧?」地逼问部下们。



「有个死亡概念异于常人的家伙,唔,中间或许会发生种种误会……可是就算是这样,对社会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啊。就像你说的,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好好地回答死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假装知道地活着。那么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对吗?可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所以杀人,这……」



「要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啊。」楢木说,「不会觉得……对方死了吧。」



「不、不,等一下。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这很难说明。



「不……完全不一样吧?」苦思恶想之后,中泽说道。



「什么跟什么不一样?」槽木问。



「呃,就是,像这样动来动去会说话的人,和……喏,那边的,已经不会动的人。天上飞的鸟,和那边那些僵硬不动的鸟!或许两边对这个人来说都是活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一样吧?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啊。这可以区别得出来吧?可以吧?」



「当然区别得出来。」京极堂答道,「有着明确的差别。」



「那……那,把会动的东西弄成不会动——以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杀害——一定有这么做的动机才对啊。不可能是什么不小心还是碰巧。人不杀是不会死的啊。」



中泽拿手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脸。



「我……没办法适应这太脱离常轨的状况,忍不住混乱了,可是有些地方我还是明白的。由良昂允这个人就像你说的,不是个傻瓜。他非常聪明。而且就像那个老爷子说的,不是个坏人。」



我认为印象和感想也是一种预设立场,所以一直没说——中泽陈述道:



「但我也是明白的。这个人虽然难以亲近,可是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人。的确,他在特殊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有些特殊,可是他善良到完全可以弥补这些。他知书达礼,应该也不会撒谎吧。可是啊……杀人还是一种暴力行为。捂住一个人的口鼻,让对方窒息,这不是暴力行为吗?我啊,愈听就愈不觉得这个人会做出那种暴力行为。我完全没办法这么想啊……」



真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庇护起伯爵,为伯爵辩护。中泽警部应该是纠弹伯爵的急先锋,现在却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



楢木说了:



「会不会是那一瞬间……伯爵陷人不省人事的状态?」



「什么意思?」中泽问。



「如果有人因为某些原因陷入心神丧失状态,在那种状态下杀了人,一般人的话,清醒后就会理解状况吧?眼前有尸体,不管怎么想,自己都是凶手。可是这种情况……」



「即使清醒过来,也没有犯罪的自觉吗……?」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话,杀人行为根本不成立吧。



「不是的。」京极堂说,「伯爵的意识应该都是清醒的。」



「这、这样吗?那例如说,就算不是心神丧失,会不会是在那一瞬间人格改变——像是多重人格症那类的病呢?呃,就是因为某些契机,像杀人狂一般的人格突然出现……」



「也不是那样。」京极堂当下否定,「由于解离性人格疾患而犯罪的例子,实际上非常特殊。在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而且轻率地这样想,等于是在歧视为那种病而苦的人。」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太随便了。」楢木撤回前言,「那是怎么样?这个人被下了催眠术之类的吗?还是被谁所操纵?」



「一切都是伯爵依自己的意志,在自己的责任下行动。对吧?」



「没错。」伯爵答道。



「我……我不懂。」



中泽抱住了头。



「我不懂。不管怎么想都无法信服。」



「我们无法信服的事,这并不是最后一个……对吧?中禅寺?还有更难过的事吗?」



伊庭问道。



「嗯。」京极堂答道,「伯爵……只是把她们变成了家人。」



京极堂的声音在鹤群之间回响。



「家人?」



「遗憾的是……就像中泽先生说的,如果伯爵的瑕疵只有对死亡概念的认识不同,大概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瑕疵啊……」



那果然不是差异,而是瑕疵吧。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世界。每个世界都不同,不同是理所当然。



在多如繁星的世界中,有一些世界会侵蚀其他的世界,扭曲其他的世界。



这样的存在方式,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吧。



事实上,我也活在难以压抑的破坏冲动所盘踞的、丑陋而扁塌的世界里。



那只是碰巧朝内侧显露出来罢了,如果冲动朝向外侧,我一定会伤害、破坏其他的世界。



那么一来……



大概就不只是差异两个字能够了事了。



可是,那……



真的是瑕疵吗?



伯爵微微抬头。



然后问道:



「何谓家人?我不明白,我现在依然混乱。或许这是我不明白的事。我对于从先父手中继承这个由良家,传承给下一代,没有任何疑问,深信这是正确的。换言之,这……是错误的吗?」



「不是的。」中禅寺说,「这个想法并没有错。当然,这样的想法会衍生出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但根基于这样的想法的社会,确实在特定的场所、特定的时代发挥过十足的功能,因此无论它有多大的弊害,也不能一概予以否定。只是……」



京极堂说到这里,缄默不语。



接着他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做得……真棒。」



「做得真棒……?」



「伯爵,这……是什么?」



「这……」



「这是你的家人,对吧?」



「是的。」伯爵答道。



「什、什么?」



这次公滋发出怪叫声来。



「别、别胡说了。这次再怎么样我都不相信了。喂,这什么家人……这不是鸟吗!」



公滋踹上白枕鹤的台座。



「这是鸟耶,鸟啊!而且都死了。这是标本啊。这可不是小鬼头玩家家酒,什么家人?听到那么多疯狂的胡言乱语,连听的人都要错乱了。给我差不多一点!」



差不多一点!——公滋再一次踢踹台座。



「公滋先生……标本就是鸟的尸体啊。」京极堂说。



「尸体……?那当然是啦。」



「听好了。这个人欠缺尸体这个概念。那么既然这些鸟像这样具有形体……」



京极堂指着丹顶鹤。



指着白枕鹤。指着黑鹤。指着白头鹤。



「就都是活着的,做为鸟活着。不,曾经活着……对吧?」



「它们活着,这些鸟……是我的家人。」



「你是认真的吗?」公滋蹲了下去。



「这……就是错误。」中禅寺说。



「这是……错误吗?」



「这部分……不能以不同两个字了事,因为死了五个人。」



没错,



这也是世间罕见的连续杀人事件。



伊庭问了:



「这个人……弄错了什么?」



「家人的存在方式……」



「弄错那种事就会死人吗?这……」



「喂,等一下。这……」



中泽挺直了背。



「不,不是吗?可是……喂,中禅寺,这、这种荒唐事……」



「中泽先生,请等一下。你应该是猜对了。的确是如此……但不可以急着做出结论。」



「还有……还有什么吗?」



中禅寺慢慢地走上前去。



然后黑衣男子说:



「我们必须谈谈伯爵的父亲……伊庭先生。」



「什……什么?」



「昨天,我去了伊庭先生的夫人——淑子女士娘家的菩提寺。我查了过去帐,看了系谱。因为市政机构的文件有缺损,查不出结果。我循着死者的记录回溯,但没有成果,不过隐居的前代住持还记得。」



「记得什么?」



「夫人的伯父——荣田庸治郎先生……」



中禅寺在棺木旁边暂时停步。



「荣田先生本人也还健在,听说他今年八十五岁了,住在松本。」



「那是……谁?」



「明治后半,住在二楼的鸦之间的……本领高超的标本师傅。」



「什、什么!」



伊庭发出未曾有过的大叫声。



「我老婆的伯父……是这栋馆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伊庭叫道,接着突然沉默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



「是照片。」



「照片?那张……」



「你持有的这栋洋馆的照片,本来是庸治郎先生的。」



「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明治二十年,这栋洋馆落成时拍的照片。上面拍到的是上上代当家公笃卿及夫人——也就是伯爵的祖母、当时十一岁的行房先生、当时二十岁的庸治郎先生,以及设计这栋洋馆的法国建筑师伯纳。」



「这样啊……」



「是的。我和这位名叫伯纳的外国建筑师似乎相当有缘。他已经作古了……不过今年春天,我曾经调查过这个人,找到了不少资料和文献。」



就是织作邸的设计师啊,关口——京极堂说。



啊啊……



这个名字我记忆犹新。春天发生的事件舞台,也是这个外国人设计的建筑物。



「听说庸治郎先生一开始是为了供应一般的标本——像是虎皮或鹿头之类——给这栋刚落成不久的洋馆,而出入此处。」



「那种……常见的标本吗?」



「是的。胤笃先生……应该见过他吧?」



「哦……那个跟行房很要好的师傅啊。我记得。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那个人感觉很阴沉。可是……他年纪比我大哪。他还活着吗?」



「嗯,不过右脚和眼睛不太方便。庸治郎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关于博物学者由良行房的……荣光与凋零的忌讳时日。」



「忌讳……」



伯爵的表情暗了下来。



「为何……说是忌讳?」



京极堂眯起眼睛,抚摩下巴。



「伯爵,你……现在仍然打从心底尊敬着令尊吧?」



伯爵微微张口,结果却吞回了话。然后他说: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请告诉我。」



中禅寺无声无息地走到棺木旁,在伯爵旁边停步。就在鸟之女王的正下方。



「由良博士是个非常优秀的博物学者。我听说在鸟类研究——特别是大型鸟类的研究领域,他的实力应该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安置在这栋洋馆内的收藏,就我来看,质量都是世界首屈一指,也有已经绝种的鸟类标本,十分贵重。」



「标本……」伯爵呢喃,表情更加消沉了。



「没错,即使对你而言是家人,对令尊来说,也只是贵重的标本。」



伯爵悲哀地蹙起眉头。



——家人。



这个人……又失去了家人。



我的胸中填满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寂寥。充塞在胸口的寂寞,让我想要倾吐出来。



京极堂继续说下去:



「身为研究者的令尊顺利地崭露头角,明治三十年代中期,他发表了数篇论文……」



这对博士而言,是最风光的一段时期吧——京极堂说。



「博士发表在某篇杂志的论文,被一名富豪注意到了。那名拥有博物学爱好的大富豪大感佩服,成了行房卿的资助者。那就是间宫篡学先生。」



「间宫?」



胤笃叫出声来。



「间宫不是早纪江的……」



「没错,那就是伯爵的母亲早纪江女士的祖父。」



「那……不是我哥找来的、想要爵位的投机士族吗?」



「似乎不是。」京极堂说,「篡学氏应该对行房先生怀有极大的期待。因为他不仅是出资,还把唯一一个独生孙女嫁给了行房先生。可是……看样子是有机缘不顺这回事的。早纪江女士出嫁以后,篡学氏很快地过世了。不仅如此,间宫家一族也接二连三地……」



「全都死光了。」胤笃说,「真是太蠢了。嗳,不过对我哥和行房来说,这或许是再凑巧也不过的事吧。可是连早纪江都死了,教人说不出话来。早纪江这个人,等于是为了提供金钱给行房消遣而嫁进来的。然后她在历经劳苦之后死掉了。她……等于是被行房杀掉的。把那种标本师傅带进家里,镇日耽溺在愚不可及的放荡行为中……」



「这话有些不对。」京极堂说。



老人摇摇晃晃地在附近的椅子坐下,问道,「哪里不对了?」



「我想行房先生那个时候会埋首研究……是出于对早纪江女士的祖父——篡学氏报恩的心情。」



「报恩?连钱都还不了的废物还知道报恩?」胤笃不屑地说。



「不,确实是如此的。早纪江决定嫁入由良家时,篡学氏就揽下建设这栋洋馆而对亲戚所负的债务……相反地,篡学氏开出了条件。」



「条件?我没有听说哪。」



「那不是契约条件。据说篡学氏对行房先生这么说了:你一定要发现新品种的鸟,以由良之名命名,留传后世。」



「新品种?那种东西找得到吗?」胤笃问,「如果不去探险,很难找到那种珍奇的鸟吧?」



「这也不一定。例如只要尾翅的形状稍微不同,在分类学上也算是新品种。行房先生为了报答篡学氏提供莫大资金的恩情,拚命地蒐集与研究。他似乎有了一些发现,不过……那种不起眼的新品种是不行的。」



「那家伙好大喜功嘛……他一定是想要更引人注目的发现吧。」



「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这次是公笃卿说了:事关由良家的名声,不可以因为不起眼的小发现而留名后世。据说这是公笃卿的遗言。」



「我哥的遗言?」



胤笃老人呻吟似地说。



「你是说,我哥留下了这种遗言?」



「是的。我不知道公笃卿的真意如何,但是对于长子行房先生而言,这番话极为沉重。家长之命,无论如何都必须遵守。」



「可是这……中禅寺先生,发现这种事,不是努力就办得到的吧?就算是父亲的遗言……」



「当然如此。可是在儒家里,家长在家族中拥有绝对的权限,是特别的存在。这是因为家长握有祭祀祖先的权利——与祖先直接交流的权利。这个权利只有长子能够继承。如果要纯粹地执行孝及礼这些概念,无论如何都必须先整顿好这种系统性的关系。结果长幼顺序严格地制定,建立起严格的社会……不过男尊女卑及职业序列主义,甚至是学历偏重主义及对个人的轻视等,都在现代产生了许多问题。」



「我哥……是个爱吹毛求庇的儒学者嘛。」



「我们应该把这个由良家,视为严格执行儒教系统基础原理的家吧。行房先生的博物学志向,采本溯源,似乎也是源自于多认识鸟兽草木之名——儒学式的修身。不管怎么样……篡学氏和公笃卿都留下了难以完成的困难命令后死去了。所以早纪江女士才会感觉自己也有责任,努力协助,甚至搞坏了身子。」



「她是搞坏了身子,她是搞坏了身子才死的啊。」老人发出悔恨的呻吟,「早纪江生下昂允以后,短短一年就死了。别说是哺乳了,她连自己生下来的婴儿都没能抱过。那……」



「没错。间宫家的人接二连三过世,公笃卿也过世,妻子生下了孩子……行房先生终于因为急于立功,冲昏了头。」



「他做了什么?」



「他……捏造了新品种。」



「捏造?」



「这……」



伯爵勉强站着。他倚在薰子的棺木上,总算是还站着。



「遗憾的是,这是真的。荣田庸治郎先生被软禁在二楼的鸦之间里……日以继夜地创造着世上不存在的鸟。他磨削骨头,植入羽毛,加以染色……」



「他、他做了这种事吗?可是做那种假货,行得通吗?」



「不可能行得通。」京极堂说,「据说庸治郎先生的技术是第一流的。只要看看他在这栋宅子里的作品,他的本领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可是标本师傅是使用尸体,重现动物活着时候的原本姿态。不曾活着的东西,也无从重现起。不自然的东西马上就会露出马脚。这种发想太幼稚了,事情立刻曝光了。由良博士的名声……一败涂地。」



「原来是这样啊……」胤笃说,「可是……这事我从来没听说啊。这在社会上很有名吗?」



「当然,事情没有闹上台面。当时是明治三〇年代,华族的待遇也不同于今日。事实上,大正时期的丑闻,就被你在暗地里给压下来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即使没有在社会上公开,由良博士在这个领域也已经名誉扫地了。公笃卿的遗言以完全相反的形式实现了,行房先生一定陷入了人生的谷底吧。就在这谷底当中,行房先生……连妻子都失去了。他镇日消沉、悲叹……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来。」



「匪夷所思的事?」



「是的。」



「伯爵。」京极堂唤道,「你……记得令堂吗?」



「当然。先母总是……」



伯爵望进棺木。



「总是穿着这袭睡衣,坐在鹭之间的床铺上。她的头发颜色还有肌肤质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母总是温柔地微笑……」



温柔地——说到这里。



伯爵张着嘴巴,陷入愕然。



「啊……呃……」



京极堂以冷酷的视线望着他,接着说:



「伯爵,你想的没错。胤笃先生,早纪江女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明治三十六年春天。」老人答道。



「当时伯爵还不到一岁呢。你不觉得能够记得这么年幼的事,很不自然吗……?」



年幼的记忆。



「可是京极堂,这……」



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些人似乎能够记得相当幼小时的事。可是人的记忆是非常棘手的玩意儿。记忆会变形、替换、改写、缺损、填补,不断地变化。既然连细节都记得,除非是印象极为强烈,否则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地看到相同的场面。」



山形先生——京极堂突然呼唤管家。



「昂允先生出院并回到这里,是几年的事?」



「是,是明、明治三十七年五月五日。」



「当时昂允先生几岁?」



「恰好两岁。这,呃……」



山形汗如雨下,或许他是在哭。



「咦?」



中泽开口。



「这……」



「没错,伯爵不应该有早纪江女士的记忆。」



「那……」



伯爵面色惨白,身子稍微一晃。



「咦?我、我看到的先母是……」



不要说。



京极堂,不要说……



「是标本。」



雨声。



雨。



「是令堂的标本。」



啊啊。



「标……标本?」中泽大叫。



「是的。由良行房博士……要荣田庸治郎先生做了妻子的标本。」



「胡说八道!」中泽再一次大叫。



我了解他想大叫的心情。想要大叫、尖叫,



逃出这里。



「这、这太荒唐了,人、人类的标本……」



「这是事实,昨天制作标本的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啊啊……」



伊庭按住额头后退。



「我、我听过。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



「应该是吧。庸治郎先生说他做是做了,但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没多久就逃出这栋洋馆,销声匿迹。后来经过了许多年,他的罪恶意识仍然没有消失,不断地做着恶梦,神经完全衰弱了。不久后,庸治郎先生束手无策,去找伊庭先生……找你的夫人商量。」



「找、找淑子商量?」



「是的。一直隐藏踪迹的庸治郎先生搞坏了身体,为了寻找亲人,和菩提寺的住持连络。他就是那个时候得知淑子女士长大后和警察结了婚。本人说他做了近似自首的事,他对淑子女士说他做了人类的标本……」



「啊啊!」胤笃叫出声来,「那、那我看到的幽灵……是早纪江的标本吗!」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按住胸口蜷曲起来。



「这、这……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没错,非常愚蠢。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行房先生的真意。可是他在那个阶段一定迷失,他试图永远保存妻子早纪江夫人的亡骸。从那个时候起……」



黑衣男子仰望天窗。



「这栋洋馆……就成了阴宅。」



阴宅,



死者居住的馆,



这里果然是一座巨大的灵庙。这栋馆是生者无法进入的圣域。所以造访这里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生者厌恶那种味道。为了生与死的罅隙而颤抖。人无法得知死。人只能够对照生来理解死。但是在这里,生与死的境界线大大地扭曲了。在这里,死者活着。



所以,



想要成为这栋馆的一员,想要成为伯爵的家人。



就非死不可。



我望向薰子。躺在棺中的,只是一具装饰得美丽的尸骸。只是一具为了纳入灵庙而归还的尸骸。



伯爵他,



——被尸骸养育成人。



「这简直疯了。」公滋呢喃道,「根本比我还要疯嘛!」



「是啊。公滋先生说的没错。但是这被当成理所当然之事,完全就是日常……伯爵就在这当中成长。」



「呜呜……」山形呻吟。



「山形先生,你应该知道才对。」



「小、小的……」



「栗林女士似乎知道。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有一段时期严格禁止进入鹭之间和鸦之间。但是伯爵……看到了。」



「只……」



山形颤抖地说。



「只有昂允老爷被允许进入,当然小的也……」



「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中泽怒吼。他的吼声已经不成声了。



「行房老爷说……幼子不识亲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才为了昂允少爷制作。小、小的……」



「那个标本怎么了?」



伊庭问。



「我想是明治四十年,昂允少爷五岁的端午节(※端午节在日本近世成为男童的节日,二次大战后更被制定为国定假日儿童节。)时,行房老爷亲自处分掉了……」



「为什么要处分掉?是他醒悟了吗?还是那真的是为了年幼的儿子——为了伯爵而做的?趁着儿子懂事前先处理掉吗?」



京极堂再次凝视黑色的鸟之女王,说,「伊庭先生,似乎都不是。」



「如果真的是为儿子着想,应该会再婚吧。」中泽接着说。



「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胤笃身子前屈地抬起头来。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扔掉了吗?」



「不管怎么样,两岁到五岁的三年之间,伯爵一直看着丝毫不变的母亲。他会记得母亲,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然后那个母亲……一样突然不存在了。」



连一次,



都不知道真正的死……



「先母……」



伯爵开口。



「先父对我说,这个母亲从今天起就不在了。」



伯爵苍白地、面无表情地说。



京极堂默默无语地看了伯爵苍白的脸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背过脸去,视线移动到棺中。



「行房卿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就像附录一样吧。失去父亲、失去名誉、失去最心爱的妻子,连妻子的影子——标本也舍弃了,他变得像个空壳子。」



「他变得很老实,在交涉设立奉赞会的时候……」



胤笃老人把手杖倚在鹤的台座上。



「他突然……毫不抵抗了。他说只要在他死后,儿子的生活可以衣食无虞,他没有任何意见。都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老人说道,瘫坐在地上。



「即使研究也无法发表。表面上虽然是个富裕的华族博物学者,实际上做为学者的信用已经扫地了。他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回天之术了吧。所以他只是等待儿子成人,把家长之位让给成人的昂允先生后……行房卿自我了断了。」



然后……



这座巨大的阴宅让给了你——京极堂指着伯爵。



「伯爵,你成了这栋宅子的主人。」



「主人……」



「完全就是主人。这在社会上,只具有继承户长之位的意义。只是继承财产,成了一家的户长,可是在这里不同。」



「这个人继承了什么?」中泽呢喃。



「昂允先生继承的……是世界。」



「世界?」



「以我们的词汇来说,除了世界以外,没有其他的说法了。若是要以别的词代替,就是家。不,或许……该说是这栋馆本身。所谓家长,是这个世界的意志决定者。令尊在世时,这个世界应该是属于令尊的。」



「是的。」伯爵坦率地回答,「那个时候……这个国家依先父的意志形成并运行。那……」



「国家……?」



「也就是馆的内部——由良家。巨大的国家——外面的世界当中,有许多各别的小国家,对吧?」



「是的。可是那也……那也不同吗?」伯爵说。



「不同。」



「怎……怎么不同?」



「个人只是存在于世界之中,而世界存在于个人之中。」



「意思是……?」



「家人不是存在于你之中。」



「这……」



「你的思虑深远,逻辑正确。但是伯爵,你还是有些错了。你的论旨明快,但是存在与存在者、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还是摇摆不定。这都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不够完全。」



「不够完全……吗……?」



「是的。你画出来的界线偏了。或许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可是照现状下去,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真理。愈是彻底,就愈是一点一点地偏离而去。」



「中禅寺先生……您找到真理了吗?」伯爵急切地问。



黑衣男子这么回答:



「我是个不需要真理的骗子。」



「骗子……」



「你非常优秀,埋没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可是照这样下去……」



你找到的真理会有瑕疵……



京极堂这么说,



然后他环顾全员。



「把家这个世界视为家长个人的意识内现象——扩大自我意识,将家人物理性地纳入内部——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动机、诡计、以及真相。」



「什么意思?」伊庭问道,「这就是……动机?」



京极堂暂时闭上眼睛。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张,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京极堂的眼睛有如猛虎。



「伯爵,你记得前天……来访这栋洋馆的佐久间梅女士吗?」



伯爵轻轻点头。



「我当然记得。」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是代替薰子亲属的妇人。」



「没错,她是代替薰子女士亲属的佐久间校长的配偶——妻子。」



伯爵赫然抬头,仿佛吃了一惊。



「怎么会……?可是……」



「你应该不了解。」京极堂说。



「什么不了解……?他们不是彼此问候过了吗?」



公滋说。



他混乱了。



「怎、怎样不了解?」



「你只是把她当成伴同校长一起过来的妇人罢了,对吧?那个人是佐久间校长的妻子啊。」



「她、她是校长的家人吗?可是,如果她是家人……」



「伯爵,这里……就是错误所在。」



虎眼的京极堂以严厉的声音说。



原本就面无血色的伯爵变得更加苍白了。



「你从行房卿那里继承了这个世界。尽管如此,你从行房卿本人身上,却没有继承到任何事物。你只得到了一个世界,但世界运行的机制、让世界运行的机制,你却全然没有学到。你为了身为儒家的长子——不,为了做为一个人,靠独学学习到这些。可是这个环境实在是太特殊了。听清楚了……」



祖父留下来的容器是阴宅。



而父亲留下来的家人……



全是尸骸。



「行房卿遗留下来的这个世界里,除了长子伯爵以外的家人……」



全都是标本——京极堂说。



公滋叫了起来:



「可、可是,喏,那边的山形……」



「他是佣人,不是家人。」



「可是就算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狼狈了。



「对伯爵——由良昂允先生而言,构成一个家的成员当中,会动的只有家长,或是尔后将成为家长的长子,再不然就是一家以外的人——佣人。除此之外的家人……」



都不会动,不会说话。



全都是尸骸,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那我刚才问的,会动和不会动的东西的区别……」



中泽无力地坐了下去。



「就是家、家人和家人以外的人吗?」



「遗憾的是,似乎如此。」



外面的鸟会飞,



但是只要成为家人,



就不再飞了。



「伯爵,你应该拚命地在学习。要让你的日常——这极为特殊的状况——与庞大的文本中记载的外面世界的种种真理相吻合,应该不是件易事。可是以结果来说,你误读了文本。」



伯爵沉默地倾听着。



「有太多符号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解读。例如儒教的社会中,家族中具有决定权的特别存在,只有家长一个人。家长的意志就是家族的意志、家的意志。而在这栋馆中,拥有意志的……真的只有家长一个人。」



伯爵在思考,他是在忍耐吗?



「所以你应该是就这样理解的,家人就是生活在家长居住的家中,没有意志的同居人。再加上……你原本就不理解死是怎么回事。」



没有意志的同居人。



那不是没有意志……



而是死了,这个人不了解这一点。



「成为你的妻子——成为这个家的家人,意即成为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不会动的人。所以你……把新娘变成和其他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一样,对吧?」



「是的。我和薰子……」



伯爵答道。



「我和薰子谈过许多次。谈过嫁进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说明,嫁进这里,就必须遵从这个家的家长——我的意志,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家,会和鸟一样成为我的家人。我想尊重她的自由意志。如果她说她想做为一个具有个人自主意志的存在者,在外面的世界组成一个家,我就不应该与她结婚。但是……她答应了。」



「那、那当然会答应啊。」



公滋说:



「那跟嫁进其他望族的条件没有什么不同啊。谁会想到……真的会被勒死。」



公滋望进棺木。



「那、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吗?不,我这二十三年来,看到的都是死人的裸体吗?这、这真是太可笑了哪,喂……」



公滋说着,哭了。



「我……只是想把她变成我的家人。可是……」



——在外面的世界,这就叫做杀人。



「这个人真的没有撒谎哪。」



中泽也垂着头望着棺材。



「简而言之,捂住新娘的口鼻,让新娘再也不会动,就是这个家的结婚仪式。所以他没有杀人的念头,也没有人死的自觉。不,他根本……不懂死这回事啊……」



警部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使用三氯甲烷?」



楢木静静地问。



「先父在世时,我看过他使用过几次。先父抓来近郊的鸟,说要把他们变成家人的一分子……」



我记得先父当时是从那个药品柜里拿出药来的——伯爵说。



「可是从上次开始……」



「警方交代不可以碰药品柜,所以八年前我另外去买了。就收在房间的金库里。」



「是那个瓶子吗?」槽木惊讶地说。



楢木昨天在伯爵的房间检查了金库,他可能没想到伯爵会那么毫无防备地公开证据吧。



「令尊也亲手制作标本吗?」京极堂问。



「我不懂什么叫标本。」伯爵答道,「让鸟闻那种药,鸟就再也不会动,几天以后……就变成家人待在先父的房间——现在我的房间里。所以我……我一直认为结婚的时候,也必须同样这么做才行。我温柔地抱住新娘,让她们闻药,她们就闭上眼睛,深沉地呼吸,变得安祥。可是一开始我抓不到要领。美菜一会儿之后就动了起来,她苦恼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确实地压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成了家人——不……」



伯爵,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就像要扭断自己的脖子似地,用力地甩头。



「我、我……」



「那不是杀人吧。」公滋说,「我偷窥到的……是死人的洞房花烛夜。」



公滋这么做结。



「这么说来,十五年前早上看到的新娘……」



和早纪江是一个样啊——老人垂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除了榎木津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绕在棺木旁,默祷似地低垂着头。



伯爵凝视着薰子的脸,勉力站了起来。



京极堂只是注视着伯爵。



「从……」中泽低声说道,「从刚才的话听来,你不是想要把这个新娘做成标本吧?」



我稍微放心了——警部说。



「就像中禅寺说的,如果好好地让你看到解剖和做标本的过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是啊,昂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尸体是会腐烂的。就这样放着,是没办法保存的。」



「这……样吗?」



「是啊。」中泽说道,露出无法排遣的痛苦表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啊,拿尸体当对象,也生不了孩子啊。如果你生不出子孙……家就会断绝啊。」



「伯爵认为……孩子就像鹤一样,是胎生的吧。」



京极堂说,伯爵无力地点点头。



「像鹤一样……?鹤也会交配吧?是从蛋里生出来的意思吗?」



不,



伯爵亲口说过,鹤是雌雄视线交会而怀孕。就在这个地方。



「鹤透过视线交会而怀孕,不饮不食,如人胎生——书上是这么写的。」



突然,一片白色的东西舞过空中。



京极堂以白色的外套盖住了薰子的遗体。



「这是这里的规矩,藏住遗体才是礼仪……」



伯爵,如何?——京极堂说道,扶上鸟之女王的台座。



伯爵在思考。他注视着躺在白布底下的尸骸,应该正拚命地思考着。



黑衣男子眯起眼睛,接着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



全员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黑色的鹤的标本,不瞒各位,就是行房卿所捏造的新品种的鹤。他将这头鹤命以和名,叫做五蕴鹤。真的十分精巧……但是世上没有这种鹤。」



全员仰视着。



如恶魔般美丽的巨鸟伸展着漆黑光亮的羽翼,像要迎接什么似地静静伫立着。伯爵称它为鸟之女王,而它的姿态也名符其实,完美无缺。只是。不知为何……



看起来,已经没有那种不祥之感了。



女王……是假的。而……



两天前,闪耀着双眼看着这个假货的薰子,现在正躺在棺中。



化成和鸟一样的尸骸。



「行房也真是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哪……」



胤笃老人满怀感触地说道:



「竟然把害他挫败的这个假货摆在书斋——而且是自己的书桌旁。是打算告戒自己吗?」



「不是的。」



京极堂不知为何,遗憾地应道。



「古书肆这个令人厌恶的工作,是将没有被记忆的记录当成商品处理。以前我曾经看过这个标本的照片,就在使行房卿垮台的论文里。那张照片的标本上……没有头部的装饰。」



「咦?」



伯爵抬头仰望。



「那些像鬃毛的饰羽……依我观察,似乎是后来才附加上去的。这只是我的猜测,那应该……是早纪江夫人的头发。」古书肆说。



「母……母亲的……」



伯爵睁大了眼睛,维持着那张看似高兴又像悲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又苦恼寂寞的表情……



恸哭失声。



「母……母亲、那母亲她……」



「令堂并未完全消灭。令堂的一部分改变形态,存在于此处。伯爵,你认为这个标本……是你活着的母亲吗?」



「母……母亲……」



「喏,伯爵,怎么样!你要活在那一边,还是这一边?你在那边是被害人的遗族……」



在这边却是杀人凶手!——京极堂——黑衣的死神凌厉地一喝。



太残酷了,



我这么想。



是对谁、对什么这么感觉?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可是这个现实……



岂不是太悲哀了?



没有任何恶意。



没有任何恶人。



即使如此,还是会发生如此悲哀的事。



「伯爵……」



我说着,转向京极堂。



「不能救救伯爵……救救这个人吗?你……京极堂,你……」



不是救了我吗?



「人是救不了人的,关口。」



京极堂说。



「我不是神佛,我是人。」



「可是,神和佛都……」



「没错,都是骗人的。变成假的了。所以人只能被别人骗,或是自我欺骗,否则……」



就只能以自己的双眼认清现实,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大地……



我的朋友这么说。



他的口吻既严厉又哀伤。



「伤……只要不是致命伤,治疗后就能够痊愈。而治疗伤口,别人也是办得到的。只是就算治疗,伤也不会就这样痊愈。能够真正治好伤口的,只有受伤的人自己。因为那是自己的肉体。伤口是会自己愈合的。治疗只是帮忙伤口痊愈,有时候治疗会比受伤更要疼痛。要不要治好,都看受伤的人自己。这是其他人无法插手的事。这件事……」



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我不明白。



这件事……你不也清楚得很吗?



伯爵站了起来。他大概遍体鳞伤,勉强站着。京极堂说了:



「伯爵,你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时间——现在吧。你不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场所——此处吗?」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伯爵……这么朗诵道。



「我总算完全了解您的话了。您述说了法语,您的话具有十足的说服力,我无法不听从您的忠告。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呢,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默默地端正姿势。



「朝间道,夕死可矣。我不得不知天命了。谢谢您。」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来。



「给您……添麻烦了。」



接着伯爵就这样猛地一晃。



「昂允老爷!」山形叫道,跑了过去。



这次,伯爵紧紧地抓住了管家的肩膀。



「就是……」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榎木津开口了。



「就是不该有这种东西!」



榎木津叫道,突然轻巧地一翻身,抢走胤笃老人身边的手杖,狠狠地击向五蕴鸟的脚。



形状优美的鹤脚断裂,



黑色的鸟之女王慢慢地倾斜,



就这样摔落地面,



连声惨叫也没有。



崩塌的巨鸟双翼一分为二,



修长的脖子裂成数段,弹落到薰子的棺木下方。



「要消灭的话,就应该先消灭这头神秘的鸟!」



榎木津叫道,更猛力地对着鸟的胴体施加一击。



「不会动的鸟一点都不好玩!」



胴体裂开了,



裂缝中滚落出小石子般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是漂亮的白色石粒。



京极堂望向那些石粒,表情一瞬间变得凶险,不久后悲哀地说了:



「这……看样子是令堂的遗骨。」



「母……母亲的……」



伯爵趴在地上,抓起骨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按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我到底……」



我到底,



伯爵了解了一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子曰:未能事人,



焉能事鬼?



子曰:未知生,



焉知死?



然后,吐出死人气息的阴摩罗鬼,就这样消失了。



京极堂静静地站在伯爵面前,深深地一礼。



伯爵抬起头来。



「伯爵,请原谅我之前种种无礼的发言。看样子……我能够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能够补偿吗?」



伊庭在伯爵旁边蹲下,将粗短而节骨分明的手放上他颤抖的肩膀。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



伊庭的声音非常温柔。



京极堂沉默着。



全员沉默着。



只有雨声。



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崩溃的阴摩罗鬼之瑕。



同时强烈地感觉到,



我现在身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