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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鳐鱼(2 / 2)




因为这并非出于强制。



而是「理所当然」。



岛民们毫无受甲兵卫支配的自觉。或许不该说是没这种感觉,而是甚至连这种概念也没有;亦即岛民们根本不懂得强制或服从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如此,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为甲兵卫所榨取。不满或违抗,在这岛上并不存在。若是甲兵卫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立刻从命,乖乖受死——不论情况如何,对岛民们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故此,打一出生便在此种环境下成长的岛民们,从来没有忤逆甲兵卫的选择。



——就是这点。



百介稍早所感受到的愤懑,应该就是出于对这不合条理的规矩所感觉到的焦虑罢。



岛民们活得如此贫苦。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过的日子是何其悲惨。



没有任何人质疑。没有任何人不满。因为他们原本就缺乏这类情绪。



这座岛已经在这种状态下孤立了百年余。根本没有任何对象可供比较。



岛民们那更甚于倦怠、闭塞感的有气无力态度,或许正是出自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生活心怀不满的风气。



日子都已经过得如此凄惨了。



大家却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



只不过——百介依然猜不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好。虽然明确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但对一切仍无法断言。



就是这点教百介感到焦虑。



也让他倍感愤懑。



若当事人不自觉日子辛苦,未心怀任何不懑,旁观者不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的确是如此。



——不过。



倘若岛民们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那么,理应也不知欢喜、开怀、和快乐为何物。



——若是如此。



这可就称不上幸福了。



百介向吟藏问道:



「可否向吟藏先生请教一件事儿?」



大人直说无妨,吟藏面无表情地回道。



「这座岛上的人——是否『从来不笑』?」



「笑?」



吟藏神色不改地朝奉公众望了一眼,接着才回答:



「本岛严禁嬉笑。」



严禁……



「为何——严禁嬉笑?」



「自古便有此规定,唯有在死时方能嬉笑。」



「死时——」



百介朝甲兵卫望去。



甲兵卫似乎未曾留意百介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孩童般兴味津津地打量着惊惧不已的盗贼们。



奉公众的其中一名说道:「不可嬉笑。」



另外一名接着说道:



「不可点灯。」



此乃本岛之诫律,剩下两名说道。



「岛内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主公之命胜过一切。」



「此乃至高无上之诫律是也。」



「若有违诫律,将导致惠比寿之脸孔转红。」



「若脸孔转红,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没错、没错,奉公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此时,甲兵卫突然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这三人究竟想拒绝什么,本公还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想必山冈先生也想瞧瞧罢?」甲兵卫望向百介问道。闻言,百介低下了头。



「果然也想瞧瞧是罢?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话毕,戎甲兵卫便转身离去。



【捌】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正马说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动?老隐士,在下虽相信老隐士并非吹嘘,但此事实教人难以置信,不知老隐士之陈述是否有夸张之嫌?」



老夫仅依实情陈述,绝无分毫夸张不实。一白翁回答道。



「不过,方才老隐士所提及的黑锹众,这些农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须悉数上缴戎屋敷?」



「的确是如此。」



这可能么?正马转头望向揔兵卫说道:



「就连五公五民都可被斥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怀愤懑?若以这种比例收取年贡,只怕任何藩国都要被人民起义推翻。而这座岛竟然——这不就等于是收取十成年贡了么?这种制度,哪可能服人?」



没错,揔兵卫蹭着下巴应和道:



「若将作物悉数上缴,这些百姓们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实上,每人每日均可领受适度之配给。」



「原来如此。那么,工匠们呢?」



「工匠们亦是如此。唯有被唤做福扬众之渔民,才以捞获的物品换取相应的谷物。若是捞到一大箱宝藏,便可换得数量庞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揔兵卫再度蹭起了下巴。涩谷,你怎么看?正马问道。



「我倒认为硬要说起来,这制度或许也不算坏。这座岛不是气候温暖、而且稳定?」



没错,老人回答:



「不仅终年温暧,降雨也适中。到头来,老夫在那座岛上整整滞留了两个月,从未见天候有任何变化。」



「如此说来,应该也没有饥馑或突如其来的天地变异之虞。倘若收成稳定,只要人口无增减,或许均等分配这法子要来得稳当些。」



均等?哪里均等了?正马说道:



「每个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卫的岛主的榨取哩。哪管下头的百姓们有没有饭吃,这家伙不都同样奢侈度日?」



「这也是不得已。」



剑之进说道。



「有哪里不得已?」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必须划清界线。正马,这并非贫富不均,而是区隔。正因有如此显而易见的区隔,秩序方得以维续。」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难道是,从前那把人划分为武士、农民、工匠等阶层的方式是正确的?矢作,眼光放远点儿,看看全世界罢。幕府时代已经结束,如今我国已循列强的方式治国,四民已不分贵贱、等而视之。即便贵为士族,如今也仅是徒留勋阶,毫无实权。然而,秩序可曾乱过?」



谁说没乱过?剑之进说道:



「维新前后,社稷难道还不够乱?唉,或许老在异国逍遥度日的你没经历过罢。况且,正马,如今华族(注:依明治二年颁布之旧宪法,授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之特权身分。于一八八四年起,又加入因对国家有贡献而获颁公、侯、伯、子、男爵位之军人、官吏。后于一九四七年随新宪法之颁布而废止)依然健在,被视为现人神(注:又作荒人神,即以凡人之姿现身人世的神,多指天皇)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这些人不是依然过着与平民有别的日子?此等权贵仍须奢华度日,以示与平民有别,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为榨取?」



没错,异国也有王族,正马说道:



「亦不乏贫富不均。但再怎么说,也不比这座岛上的情况严重。矢作,我并不认为这种制度不好,的确如涩谷所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问题。」



「程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正马端正坐姿说道:



「可记得旧幕府时代,受苛刻年贡压迫的农民们做了些什么?不是起义劫主子之财、就是放弃耕作远走高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被过度榨取,理所当然都要挺身反抗。若为政者之统治手段过于残暴,人民必无法心服,暴政终将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将灭亡。这难道不是世间常理?」



老隐士,您说是不是?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如此。」



「那么,如此暴政竟能统治百年有余——在下当然要感到难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点头说道:



「如此推论当然有理。不过,正马先生在年轻时,不是曾旅居异国?」



是的,正马回答。



「那么,请容老夫请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国家是否有任何扭曲之处?」



「扭曲与拙劣之处可谓多不胜数。不过,当然亦不乏优点——」



瞧你这假洋鬼子说的,剑之进说道:



「日本有哪里扭曲了?」



「不就是因为扭曲,才需要维新的么?就连你干的警察,不也是参照欧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学来的罢。」



「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调停道:



「正如井地之蛙不知天高地远,游鱼不觉己身游于水中,各国均有缺点,亦有优点,只是身处其中者至难察觉。」



「言下之意可是——岛民们就是如此被教育长大的?」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打从祖先的时代起,戎岛岛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对一切毫无质疑,视之为理所当然,打一出生便在如此环境中长大成人。因此只晓得对甲兵卫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应遵从。」



「对死亡亦不抗拒?」



「老夫曾亲眼目睹有人听其命受死。」



真是残酷,太残酷了。揔兵卫说道:



「这诫律什么的——真的彻底到这程度?」



「是的。人人均深信若对诫律有任何不从,岛屿便将湮灭,因此不仅不敢忤逆,甚至不懂忤逆为何物。」



「不懂忤逆为何物?」



「的确不懂。顺带一提,戎岛上并无货币流通,故当然亦无累积金钱之概念,因并无与物品分离之价值存在。不知各位是否能想象?」



揔兵卫双手抱胸地问道:



「不过,甲兵卫不是搜集了不少宝物?」



那纯粹是因这些东西漂亮,老人说道:



「该岛与外界毫无交流,故货币或小判在该地根本是毫无用处,即便坐拥再多宝物,亦是无从致富。在这种毫无价值观念的世界中,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榨取罢。」



「而且,还没有半点笑声?」



与次郎问道。对与次郎而言,这要比没有货币流通来得更古怪。的确没有,老人回答:



「也不知这诫律是何时、为了何种理由给订下的。不过,关于不可点灯这点,倒是不难理解。由于油在该岛至为贵重,故有此诫律也是理所当然。但关于不能嬉笑这点,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只是嬉笑还真是被严格禁止,而且的确是毫无笑声。」



一个没有笑声的世界。



与次郎——完全无法想象。



「唉,在一切能运作顺遂时,这点倒也无妨。」



但到头来还是出了乱子罢?正马问道。



「不,虽然是出了乱子,但绝非岛民群起违抗甲兵卫,或有人意图谋反。」



噢,揔兵卫探出了身子问道:



「那么——难道是岛民们发现甲兵卫这家伙的做法错了?」



并没有错,一白翁说道:



「世上没有完全正确的事儿,同理,亦无完全错误的事儿。若依吾等的常识判断——甲兵卫的确是残酷不仁,看起来也的确疯狂。而且,还真是十分扭曲。不过在那岛上,其作为却完全不显得扭曲。这——才是此人的不幸。」



「残酷不仁?」



是的是的,老人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在老夫抵达该岛的翌日,甲兵卫便杀害了那三名盗贼。」



「可是将他们给——处以极刑?依岛上的诫律将盗贼正法?」



「不对不对,剑之进先生。甲兵卫不过是做了这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



亟欲违抗的事儿?四人异口同声地齐声大喊。



「没错。岛民们不仅不忤逆甲兵卫,而且任何命令均会遵从,甲兵卫下令跳舞便跳,下令哭泣便哭,下令受死便死。即便甲兵卫命某人杀害亲生骨肉,此人亦会照办。」



「这——」



未免也太惨无人道了罢?揔兵卫高声喊道:



「虽然我不懂这是什么习俗,但总有些违背伦常的事儿,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可为罢?」



「德川家康侯不也曾命自己的儿子切腹?」



此二事不可等同视之,老人说道。



「不过——武家人等,有自己的大义名分需要严守。」



「揔兵卫先生,戎岛的岛民们,可是有教武士更为严格的大义名份需要严守哩。」



听到老人这句话,揔兵卫便闭上了嘴。



「由于未曾有人违抗甲兵卫、因此甲兵卫大人并不知道被拒绝是什么滋味,毕竟再无理的命令,岛民们也会从顺照办。因此对被违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懂。因此,才想做点儿——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瞧瞧。」



老人阖上了双眼。



【玖】



那还真是个骇人的光景。



至今忆起仍教人鼻酸。



是的,那是翌日发生的事儿。



于事代湾——噢,老夫擅自称戎岛之海岸为事代滨,海湾则为事代湾。于此湾之不知该说是左侧,抑或西南方的尖端,有一名曰鲷原之草原。被吟藏唤醒后,老夫便被带到了此地。



当时时值清晨,原本就疲惫不堪,却又彻夜睡不好,这下也只能迷迷糊糊地步行至此。



四名奉公众已在草原并排而立。只见四名头戴红、蓝、绿、黄的奉公众,个个手持看似船桨的棍棒。前方则是坐在一把熊熊柴火前的三名盗贼。



是的。



三人额头均被烙上了戎字的烙印。



虽然口中的猿辔已被移除,但此时的三人却显得十分温顺。



大概是出于恐惧罢。



毕竟面对的是一群毫不讲道理的家伙。



即便被逼问怕不怕死,若是回答不怕,可就没戏可唱了。唯有在财物和性命还有价值的地方,盗贼才干得了生意。



老夫在吟藏引领下来到此地时,甲兵卫大人仍未抵达。约莫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看到甲兵卫大人乘轿抵达,后头还跟着成群的世话众。



甲兵卫大人先是向与太问道:



你可有讨厌什么?



起初,与太似乎吃了一惊。



想必他是猜不透甲兵卫大人为何要这么问。接下来,与太就开始叫闹了。没错,还喊得十分凄厉。



他都喊些什么?



饶了小的罢,小的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主公开恩,只听到他如此哭喊。而甲兵卫大人先是看着他哭闹片刻,接着才开口说道:



本公不需要你做什么,也不会饶了你。



没错,这下与太哭喊得更凄厉了。



饶了小的吧,小的不想……小的不想死——



甲兵卫大人虽然依旧是一脸凶险神情,但眼神突然起了变化,看来心中正暗自窃喜罢。



噢?不想?你不想死么?



不想死,小的不想死!



是么?不想是么?那么,就让你死罢——甲兵卫大人说道。



接着便命人为他松绑,卸下了他的颈枷,并下令道:死给本公瞧瞧。



人哪可能甘心就这么死?与太死命号哭求饶。



但他越是求饶,甲兵卫大人就看得越是起劲。是的,其神情虽凶险依然,但两眼可是闪闪发亮哩。



这下,他又命人为贰吉松绑。



各位可猜得出甲兵卫大人说了什么?



不对不对。



并非如此。他向贰吉说的是,这家伙不愿受死,看来就由你来送他一程罢。



接着便命令奉公众将一把船桨递给了贰吉。



没错,就是像支长木棍、前端扁平的船桨,大概像是宫本武藏在岩流岛所用的那种。



贰吉想必认为若是不从,自己也将小命不保,因此便不知所措地举起船桨走向与太。



想必与太绝对没料想到事态将演变到这般地步,便抱着脑袋蹲下身子,高喊饶了小的罢——想必换做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如此反应才是。唉,与太此时的举止早已超出令人同情的程度,看来甚至显得颇为滑稽了。但在这种情况下,老夫哪可能笑得出来?即便如此,老夫还是无力上前制止,因为自己也早已两腿瘫软,不——甚至被吓到晕过去也不足为奇。



即便如此,他那动作还是显得颇为滑稽。



喂,还不快帮他一把?甲兵卫大人催促道。



贰吉便举起船桨朝与太劈了过去。



第一棍似乎打得有点儿手软。



但要想蒙混过去,可没这么简单。



盗贼亦是有血有肉,哪干得下如此残酷的事儿?再加上对方又是自己的同伙。但此时的表现毕竟攸关自己的性命,再加上甲兵卫大人怒斥这只能把人打疼罢了,因此第二棍可就是——猛力的一劈了。



挥下这一棍后,贰吉便开始打红了眼。



之后的情况就教人不忍卒睹了。贰吉失声嘶吼直朝与太猛劈,差点没把船桨给打断。就这么打了一棍又一棍。唉,这东西不比刀刃,哪能两三下便取人性命?打了不知多久,与太才被打得动也不动。



没错,即使已是动也不动,贰吉还是直朝与太的尸身上劈,直到真的把船桨给打断了方才罢手。期间,甲兵卫大人一直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最后才说道:



——已经被你给打死了。



闻言,贰吉立刻抛下船桨,朝地上一坐。



甲兵卫大人走向贰吉,开口问道:说说你有什么心愿罢,可有什么想要的?



已是口吐白沬的贰吉,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甲兵卫说道:请饶小的一命罢。



要本公饶你一命?那么,本公就不饶了,甲兵卫大人说道。这下贰吉可就发狂了,是的,虽然起身扑向甲兵卫大人,但旋即为后头的奉公众给制服。



这下,甲兵卫大人走向至今仍是一脸茫然的三左,开口问道:



你,也想求本公饶你一命么?



毕竟也目睹了两个同伙的后果。



三左摇了摇头。



噢?不想向本公讨饶?那么,说说你想要什么罢。



三左被问得哑口无言。



如何回答这问题可是攸关生死,这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快说,甲兵卫大人催促道,因此三左表示自己想讨点儿水喝,想必喉咙也真的很渴了罢,这伙人打从被捕至今似乎都没吃喝过。看来为了让自己活命,他做出了一个最妥善的选择。



噢?你想喝水?



好罢,甲兵卫大人说道。



三左当时的神情,老夫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直至那时为止,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安心的神情。是的,明显看得出他真是松了一口气。甲兵卫大人一下令立刻准备,世话众们便快步离去。期间,三左早已抛弃盗贼的凶相,亦抛弃了大哥的威严,只晓得一味逢迎讨好。



后来。



世话众们带来了一只水桶,以及一只热气腾腾的锅子。



想喝水是么?甲兵卫大人以杓子舀了一杓水,凑向三左面前问道。



是的,小的想喝水,三左笑着回答。



看来他真的是很安心,以为自己终于得以突破难关。已经有个同伙因回错话丢了小命,看来他似乎是漂亮地裸得了这场以性命做赌注的赌局。



是的。



是么?这么想喝?甲兵卫大人又问道:



那么,若是滚烫的水,可就不想喝了罢?



不,真是如此。



不想喝,三左一时也大意了,竟然老老实实地如此回答。



不想喝?真的不想喝?甲兵卫大人说着,并将盛着水的杓子朝三左面前一扔,命令旁人喂他喝下滚烫的水。



三左刹时被吓得脸色铁青。



没错,毕竟甲兵卫大人一早就说过,要给他们的,是他们最不想要的东西。



三名奉公众架住三左,另一名则将一只漏斗塞进了他的嘴里。三左死命将两眼睁得斗大,脸颊剧烈颤抖,使劲浑身气力抵抗。



这下他早已不像个曾取过许多条性命的凶狠盗贼,眼前的情势让他吓破了胆。老夫也被这骇人光景给吓得双膝直打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的。



还真是残酷呀。



热腾腾的滚水就这么被灌进了他的嘴里。连一声哀号也没听见。



不想喝?不想喝是么?甲兵卫大人接连问了好几回,但三左一张脸教人给紧紧撑着,即使想回答也是无从。



还想多喝一杯么?



第二杯就直接泼到了他的脸上。



这下三左晕了过去。不,应该是一命呜呼了罢。



只见他的身子痉挛了几回。



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见他一断气,甲兵卫大人立刻一脸扫兴地站了起来。



看来他对坏了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接着,他便走向还活着的贰吉。



是的。



贰吉他——已经完全「不行」了。



他的脑子应该是废了罢,他此时的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总之,看得出他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



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紧张与恐惧,就这么将他给逼疯了。



是的,问话他不回答,喊他也没有回应。



不,即便戳他的身子,也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他的双眼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了罢。



唉。



只见他嘴角垂着口涎,并微微点着头。



不,当然没放过他。



甲兵卫大人这下勃然大怒。



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涨得通红。



为了什么理由?



噢。



这不就和岛民们没两样了么?



他如此骂道。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所谓绝对服从,和毫无反应其实没什么两样。



听到任何话都只晓得点头,岂不就和岛民们同样无趣了?



把他给弄醒,甲兵卫大人命令道。



唉。



世话众们快步离去,不出多久便运来一块硕大的铁板。起初,老夫还猜不透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只看他们在柴火上头架起了支架,并将铁板朝架上一摆。不出多久……



鐡板便被烤得通红。



是的,正是如此。



唉,老夫还真不愿再忆起那光景。



是的,没错,正是如此。



贰吉他——被抬到了铁板上。



接下来——



【拾】



三名盗贼就这么成了三具教人不忍卒睹的死尸。当天就被葬在宝殿旁的一座墓地里。



甲兵卫亲手在工匠众所制作的古怪牌位上记下了三人的名字,并将之摆到福藏中的牌位群最前头。



接下来——这场酷刑烙印在原本就比谁都怕看见残酷景象的百介脑海里,成了长年挥之不去的地狱景象。



岛上的生活极为单调。



身为贵客,百介在岛上的行动可谓无拘无束,若是肚子饿了,也随时都能享用三餐。虽然饭菜多半是以稗米或谷子为主的杂粮饭,配上汤、根菜、以及一份海产,绝对称不上奢华,但已算得上是应有尽有。虽是乡下的粗茶淡饭,但也不至于不合口味。



只不过——添了百介一个,下层岛民们所能分配到的食粮想必也随之减少。



虽然如此,眼见岛民们如此亲切招待,百介亦不敢婉拒,但总是会感到心疼。只是人要活命,终究得填饱肚子,百介也只能把饭菜给吃下。



同时,感到郁闷非常。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百介找不到任何法子逃离这座岛屿。



岛上没有半条船。即便找得到,也无法乘船离开。由于强劲海流沿岛屿周遭注入海湾,故自海湾是毫无可能出海,毕竟无法逆流操舟。此外,除了海湾内侧,整座岛屿亦无海滩,几乎都是断崖绝壁。即便能自断崖放下一艘船,亦是不可能划得出去——只能任凭环岛海流给冲回海湾内。而且自左右两侧注入海湾的海流,还在湾口处形成漩涡,看来和曾在阿波见过的鸣门漩涡同样汹涌,想必是十分强劲,绝非小船所能招架。



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条小径。



不分昼夜,百介都会走进宝殿内的庭圜,自柑桔林簇拥的石阶上眺望海中小径。



的确可见看似道路的隆起,想必水深不至于超过自己的身高。记得自己登陆时,水深大概仅及自己的腰际。



不过……



即使水深仅及腰际,倘若小径没浮出海面,若是行于其上,只怕也要教海流给冲走。



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百介想得到的,仅有三种选择。



一是以贵客的身分,在此无为度日,直到老死。



二是向甲兵卫输诚成为岛民,选择某个阶层加入,抛开情感、放弃嬉笑、默默劳动只求糊口。



三是纵身入海,再次被冲上海滩,成为甲兵卫的财产——



然后再像那伙盗贼般遭人百般凌辱折腾,最后像个垃圾般被处刑杀害。



这情势当然要教人郁闷不已。



由于无法下定决心,百介仅能郁闷地在岛上四处徘徊,见到贫民们毫无笑容地过着贫困的生活,更是教百介益发郁闷。



至于甲兵卫。



这阵子的脾气似乎也不太好。



总是抱怨岛民们无趣,随时随地刻意挑人毛病。遭甲兵卫斥责者,悉数活不过翌日。



除了奉甲兵卫之命当场自裁者之外,其他死者——亦即激怒甲兵卫者,似乎都由奉公众行刑杀害。



只为了保全甲兵卫的权威。



只了维护岛内的秩序。



这就是支配这座岛屿的诫律。



百介根本无从质疑。毕竟此乃本岛法规,亦为本岛之伦理。



受甲兵卫斥责、诘问者,翌朝都会于海滩上的惠比寿祠内曝尸示众。但岛内根本没有任何惹甲兵卫生气的理由。岛民们对甲兵卫悉数是绝对服从,因此甲兵卫每次发怒,都可说是刻意找碴,诸如斥责某人走路姿势不对,或是一张脸教人看不顺眼——但即便仅是如此芝麻蒜皮的理由,被挑上的都是死路一条,而且从未有人试图违抗。



而每一具尸体脸上,都是一脸灿烂笑容。



岛上唯有死时方能嬉笑——



吟藏所言果然不假。这些人大概是在被杀害前,奉命摆出笑脸的罢,可说是边笑边死的。



死时颜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原来这首歌句句都是事实。



戎岛上的居民,死时悉数是一张惠比寿般的神情。



约一个月过后。



甲兵卫开始变得更为残暴。



甚至下令以铁板烤杀岛民。



即使此时的百介已开始习惯岛上种种不合条理的古怪诫律,听闻此事时仍大感震惊。为何要烤杀无罪的子民?难道他把这种事当成乐子?



不过。



听到这道命令时,吟藏依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声「遵命」,他的毫无表情,又一次教百介感到毛骨悚然。不论在什么样的常识下生活,人毕竟还是有血有泪,按理吟藏也应是如此。



遗憾的是,百介丝毫感觉不到半点人情。



当晚——所有岛民群聚鲷原,被迫观看这出残虐至极的古怪戏码。首先,将自生产性最低的福扬众中选出一名牺牲者。



环视过井然排列的岛民后,甲兵卫指着一名男子说道:



「你。」



此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定了生死。但这名男子并未挣扎,亦未试图逃离,更没有跪地求饶,而是心甘情愿地走上前来,有气无力地鞠了个躬。



铁板已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



在烈焰烘烤下,铁板开始冒起腾腾热气。



男子动也不动地站在铁板前方。



坐在甲兵卫身旁的百介再也耐不住煎熬,不忍地垂下了头。世上怎会发生这种事?百介一心只想逃离,甚至不惜纵身投海。



「叫这家伙的父母妻小出来。」



甲兵卫向吟藏命道。



不出多久,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和一对瘦弱的母子便被揪了出来,坐向甲兵卫前方。



「行了。你,坐到铁板上。」



是,男子低声回道——



旋即朝发烫的铁板上一坐——



也没听见半声哀号。



「如何?烫不烫?够烫么?」



是,只听见男子如此回答。百介紧紧闭上了双眼。



要观看这种场面,真不如死了算了。



「够烫了么?那就给本公躺上去。你是想躺,还是不想?可记得那名盗贼完全不愿躺上去?还号啕大哭地直挣扎。不想是罢?噢,难道你并不会不想?为何不违抗本公?」



为何不违抗本公?甲兵卫怒斥道。



只听到阵阵骇人的烧灼声,男子是一句话也没回。同时——一股刺鼻的焦味直朝百介的鼻头扑来。



场面直催人作呕。



此时,还听到甲兵卫以卑劣的语调说道:



「喂,你儿子就要被烤死了。」



好好瞧瞧吧,越烤越焦黑哩——一个人怎说得出这种话?



「如何?不想看么?噢,并不会不想?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烤焦么?如何?回答呀,快给本公回答!」



甲兵卫怒斥道。



没有任何人回答。想必这一家人全都把脑袋别了过去罢。



当然不会不想。



太无趣了!甲兵卫提高嗓音怒骂道,接着便站起身来补上一句:你们也给本公死!旋即快步走上轿子,打道回府。



百介再也按捺不住。



这下也站了起来,高声吼道:



「各——各位还是人么?这未免也太没有天良了。大家怎能眼睁睁地任凭这种事发生——?」



奉公众立刻站起身来,架住百介的两腕。



「凡是人,悲伤时就该哭!开怀时就该笑!遇上不想做的、或不该做的事儿就该回绝。为何还要——?」



百介硬是被架离了现场。



「为何各位还……?」



突然间。



百介看见牺牲者的家属回过头来,竟然悉数是面无表情。



刹时,百介感到万念俱灰。



而且——铁板上被烤得通红的焦尸——



竟然是一脸笑容。



「呜哇哇哇哇丨」



百介甩脱奉公众的控制,快步奔驰而去。



内心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伤痛。



百介漫无目的地往前跑,对生命已是厌倦至极,因为在此地什么道理也说不通。



而且,什么人也救不了。



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心怀获救的期望。



放弃了求生的期望者,是绝无可能得救的。



百介在沙滩上跑着。



到处都饰有惠比寿的雕像。



惠比寿。惠比寿。惠比寿。



——这算哪门子福神?



——还在笑个什么劲?



百介在沙滩上疾驰,跑上了坡道,跑进了戎屋敷的庭园,来到了蛭子泉。可憎哪,可憎,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自己哪能在这座岛上活下去?



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



这下——



百介起了投海的念头。



他拨开柑桔林,爬上了石阶。



抬起头,睁开双眼——



只见雾已消散,一轮硕大满月照亮了天际。



——满月。



那天——百介来到岛上那天,也是满月。



徐徐将视线往下移。



百介看到了入道崎,同时……



还看到一道直线在海面上浮现。



——是那条小径。



就在此时。



铃,传来一声铃声。



【拾壹】



教人惊讶地,此时自下头步上石阶的——竟然是御行又市先生。



是的,老夫当然是大吃一惊。



甚至不住纳闷这究竟是梦是真。



由于过度震惊,老夫停下了脚步。



是的,若是又市先生晚了一刻才现身,想必老夫早已葬身大海了罢。



毕竟当时心志已动摇到这种地步。



又市先生应是来拯救小弟的罢。眼见小弟这个傻朋友又犯了好奇的老毛病,担忧会不会又遭什么不测,因此不辞千里赶来相救——呵呵,老夫虽想这么说,但又市先生前来的真正原因其实和这颇有出入。



是的,这小股潜并非此等会为人情所动的角色。



据说他是受人所托前来办事儿的。是的,委托他的,就是那告诉老夫戎岛故事的小贩。其实这个小贩当初之所以造访入道崎,决非为了游山玩水。



是的,正是如此。



那小贩受某人所托,需要找一个人,因此才会踏足这穷乡僻壤,甚至来到入道崎这鲜为人知的小地方。



男鹿北方一家回船问屋(注:回船为从事日本国内沿岸运输之商船,回船问屋则为斡旋货物船运之业者,又作回漕问屋、回漕店)曾有艘船遇难,淹死了许多船客,亦有多人行踪不明。



是的,这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天也不巧也在这艘船上,随沉船失踪了。根据九死一生的船夫所述,那少东在船沉没前便搭上小舟逃离,应不至于遇难才是。



是的,正是如此。



闻言,当地渔夫怀疑会不会是为那怪异的雾所吸引,随那奇妙的海潮漂走了。因此,不愿死心的回船问屋老板便委托这与其熟识的小贩代为寻人。



那小贩就这么找着了那座岛。



而且连宝殿也看见了。



倘若少东漂到了那座岛上,人或许有可能还活着——听闻小贩禀报的回船问屋老板想必是如此推论罢。毕竟主人再怎么说也不肯死心。



因此——



一筹莫展的小贩于旅途中结识了这小股潜,便委托其代为寻人。



是的。



又市先生曾告知小贩,自己的友人德次郎先生与戎岛略有渊源。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对这小贩而言,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同样教人惊讶的,是又市先生后头,竟然还跟着算盘德次郎先生。



阿银小姐曾告知,德次郎先生乃由入道崎洞窟内之戎社的看守人所扶养长大——但略事深究,老夫发现真相更是教人惊讶。



德次郎先生竟然是戎岛出身。



是的,正是如此。



万万没想到,德次郎先生竟然就是循老夫登陆的小径逃出戎岛的唯一一个岛民。



是的,正是如此。



由于必须通过戎宝殿之后庭,方能经由石阶前往小径,故除了戎家岛主、奉公众、与世话众之外,岛上无人知悉海中有这么条小径。



而岛民中未曾有人入殿,更遑论踏足内庭。



当然,这秘密完全不为人所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生性不驯还是怎么的,打十岁时起便对岛上的生活多所质疑。



据说其原为工匠众之子。



只是,据说其生父额头上亦有戎字烙印,想必是漂至岛上后归化该岛的木工还是什么的罢。是的,看来漂流至此者并非悉数遭到杀害。吟藏曾言有一技之长者,于岛上颇受珍视。



某日。



年幼时的德次郎先生肚子饿了,便趁夜偷偷潜入宝殿——由于自古至今未曾有人潜入该地,因此宝殿周遭似乎未有任何警戒。



但是,宝殿内庭十分宽广。



即使摸进去了,德次郎先生依然不知该往何处觅食。



因此,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走出内庭。



此时,德次郎先生望见大海、望见对岸、也看见了石阶和那条小径。犹记德次郎先生当时曾言,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因此,年幼的德次郎先生便走到老夫意图投海的地点,是的,意图自此处逃离该岛。毕竟他是首度望见对岸。



德次郎先生亦坦承,当时在自己眼中,对岸看来犹如一片净土。



是呀,说来讽刺,对岸竟然也将岛屿视为净土。



德次郎先生便步下石阶踏入海中。是的,勇气的确教人嘉许。



有勇无谋?噢,或许也可说是有勇无谋罢。



一心以为对岸有许多东西可吃,德次郎先生死命地跑。但当时的他毕竟只是个孩童,而路不仅有两里之遥,还是步步难行。就和老夫当时所遭遇的情况一样,才跑了一半,海水就开始将小径给淹没。



此时,入道崎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他死命游完了剩余的路程。



没错,想必要是游得慢了些,他就要教海流给吞没了。



他就这么千钧一发地逃出了神域。



接下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顺利游完全程,抑或是途中便告体力不支。幸运的是,他并未让那凶险的海流给吞噬,而是被冲上了入道崎的悬崖下头,并为神社的看守人所寻获。



是的,正是如此。



先生果然英明。



这条小径,唯有在每月的满月之夜才会浮出海面——而且唯有在太阴升上天际到落下之间的时间内,人才走得过去。



噢。



不过,从前似乎不是如此。



吟藏曾言小径乃随岛屿上升,方才没入海中。因此在古时,大概是两、三百年前罢,这条小径曾是恒时高于海面的。但后来徐徐下沉,最后于百年前完全没入海中——自此之后,唯有逢满月之夜,方能勉强走过。没错,百年前的访客亦是每月仅能登陆一次。



德次郎要比老夫早四十年走过这条小径,或许在当年,这段路要比老夫走过时好走得多罢。



后来。



德次郎先生告诉老夫,将其扶养成人的看守人曾提及一与戎岛相关之远古传说。



该看守人表示,那应是近三百年前的事儿了。



当时,海中小径完全浮于海上,岛屿本身亦不似今日般隆起,故两岸往来尚属频繁。



那一带为秋田藩佐竹大人之领地。



但三百前究竟从属何处,老夫就不清楚了——



只知道自古时起,该处就是一座贫瘠的岛屿。既无米可上缴、亦无渔获可食,民生景况至为悲惨。



某日,有一行脚各地之六十六部(注:古时抄写六十六部法华经,并周游日本六十六国灵场,于每一处捐赠一部经书之僧侣。此风习自室町时代开始流行,简称六部。此类僧侣多着白衣手甲(袖套)、脚绊(绑腿)、草鞋,头戴六部笠,背负一座供奉阿弥陀佛像之佛龛,并以此打扮巡回诸国。此外,作朝圣者打扮乞讨米钱之乞食,亦称为六部)来到该岛。是的,正是那种肩背佛龛、手持法华经云游诸国之朝圣者。



六部抵达岛上后,岛屿便为暴风雨所袭,同一时候尚有地震、海啸肆虐,岛上的情况是一片狼藉。当时,这个六部攀上岛上最高处——应该就是那座石阶的顶端罢,立地虔诚诵经,助岛屿安然度过此劫。



看来这六部似乎是法力高强,大概是祈祷应验,暴风雨竟然戛然而止。岛民对六部感激至极,便赠予家屋,并献上一女助其成婚。



自此,六部便定居岛上,归化为住民。为了替岛民压惊,于岛上各处设惠比寿像,并广张结界为岛屿辟凶。



不仅如此,还焚护摩、诵经文,以求岛民能聚财致富。



从那时起,漂流于海上之财富便开始源源不绝涌向戎岛。



噢,唉,这毕竟只是个传说,如今民智大开,想必这种说法已是不足采信。或许这海流原本便存在于岛屿周遭,众人以为六部所镇之天变地异,或许亦是肇因于此海流。



是的,看来应是如此。



后来,戎岛因地势逐步隆起,小径逐步下沉,再加上热泉涌出,雾气笼罩,而化为奇妙的传说净土,想必亦是天然变异所造成。



不过,三百年前的古人当然不作如是想。



是的。拜六部之赐,岛上民生终于开始富足起来。捞获宝物可换为银两,有了银两,便能自他处购买年贡上缴。岛民们原本过的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这下靠漂流物终于得以翻身。



后来,孩子也生了,六部完全被岛民们视为自己的一分子。



是的,正是如此。世事本无常,人生哪可能永远如此顺利?



没错。



领主大人开始起疑了。



一座原本贫穷至极的岛,竟然迅速致富,当然要问清楚财源究竟为何。



但岛民们个个是守口如瓶。



噢?是的,也可能是在六部的吩咐下缄口的。



是的。对六部这位大恩人,岛民们当然是忠心耿耿。



不过……



与其如此推论,老夫毋宁认为岛民们是出于利欲薰心。



若是据实吐露财源,必将为领主所榨取。如此一来,只怕大伙儿悉数要被打回原形。若将漂流至岛上的财富拱手让给领主,富裕的日子必将一去不复返。



是的。



正是如此。



岛民们再度央求六部——



求其以咒术杀害领主。当时,六部想必亦是左右为难,毕竟自己也有责任,但苦恼了一阵,六部还是开始了诅咒祈仪。



但是,这计划为领主所察觉。



怒不可遏的领主派遣一名官吏入岛,向岛长下了一道严酷的命令。



若不即刻交出六部的首级——岛民们将被视为同罪,于三日内处以极刑。



六部这恩人的首级,以及岛民们的性命,究竟孰者重要?



对岛民而言,这可真是两难。



不过,即便是个恩人,即便其法力再强大,六部毕竟是个外人。



是的。



没错,的确是忘恩负义。



的确是如此。不过为了大局,这下也是顾得头顾不得脚。岛民们毕竟不是武士,而是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贫民。即便懂得做人得讲情讲义,这下也无余力顾及一个外人了。



因此,岛民们倾巢而出,包围了正在祈祷的六部。



是的,还个个手持竹枪等凶器。



将六部住家给团团围起。



是的,就连妇孺也不例外。毕竟事关全岛存亡,既然要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得由所有成员一同承担。



如今或许已不再是如此。



但在往昔,村庄的诫律常常就是这么回事儿。



所有村民均须同生死、共患难,凡事但求休戚与共。



不过,虽然理由老夫并不清楚,但或许是村民们仍心怀羞愧,不敢让六部见到自己的脸孔使然罢。



因此每个岛民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这下,六部也约略感觉到了。



岛民们将要把自己给杀了。



是的,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



应该是有所察觉罢?



不,一定是感觉到了。毕竟这座岛屿是如此狭小、封闭。再者,六部已有妻小,其妻亦是岛民出身。



唉。



或许正因为如此,六部几乎是毫无抵抗地乖乖受死。



不过,虽然在竹枪与镰刀的戳刺下被砍得浑身是血,六部依然两眼圆睁地瞪着岛民,声嘶力竭地如此大喊:



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天理岂能容?



但这座岛,毕竟是吾妻、吾儿之岛。



故岛民们若欲取吾人性命,吾人愿委身成全。



条件是——须将吾儿定为岛长。



若香火不断,得奉吾人代代子孙为岛主,虔心奉事。



并宣示绝对服从,诚心效忠吾人世世代代之末裔。



若是违此约定,



岛上所有惠比寿像之脸孔将悉数转红,



本岛亦将湮灭。



立誓!汝等不得不从!喊完后,六部便断了气。



据传其殁后,首级被置于戎祠示众,两眼泛发异光不辍,凡七七四十九日方休——



【拾贰】



如此说来——剑之进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戎甲兵卫,可就是昔日为岛民所杀的六部之子孙——?」



「是的,正是如此。」



老人卷起记事簿回道。



「那么,老隐士言下之意,是戎岛的岛民们就这么——背负着杀害六部的罪孽,愧疚地生息了三百年?」



唉,揔兵卫深深长叹了一口气。



「先祖犯下罪孽后的不安,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



正马一脸阴郁地问道。



噢,看来应是如此,老人说道。



「因此才得对岛主绝对服从?这——还真是悲哀呀。」



与次郎说道,这下老人低低垂下了头。



「起初,应是为了赎罪没错。毕竟岛民们原本是如此仰赖六部之恩,但事后却忘恩负义地将他给杀了。」



「因此——便尽可能善待其遗孤?」



「应该——就是如此罢。」



剑之进不禁掩面叹息。



「事后,六部之遗孤受岛民们悉心照料,并依其遗言被奉为岛长,备受岛民崇敬恭奉。不过,在传承数代、历经漫长岁月后,这传统也就本意渐失,仅剩下源自罪恶感的绝对服从之诫律依旧支配全岛。而随着这诫律施行数百年后——岛民们也就变得如此颓丧了。」



颓丧——与次郎感叹道。



若是打一出生便活在一个颓丧不已的世界里,这些人便无从察觉自己的传统是何其扭曲。老人方才曾以水中鱼譬之,这比喻可真是传神。



不过,与次郎先生,老人语调温和地说道:



「岛民们的确是活得颓丧不已。但最为颓丧的——应该是身为六部后裔的甲兵卫大人罢。」



「但是,老隐士。」



正马语带不服地质疑道:



「这甲兵卫不是打一出生,便过着凡事皆听任其予取予求的日子么?」



「没错。在那环境中,凡是他下的命令,大伙儿皆会乖乖照办。」



如此度日,岂有颓丧之理?正马一脸纳闷地说道:



「这——不是个得天独厚的礼遇么?哪能和被困苦逼得颓丧不已的贫者、弱者相比?虽然这说法或许欠妥,但通常犯罪者多为身分低贱者。如今四民平等,的确不该有此歧视之念,但放眼诸国,亦是如此。俗话说人穷志短,收入低微者、不学无术者、常会被迫犯下不该犯的罪孽。但家世良好、受过相当程度之教育者则——」



不不,正马——揔兵卫打断了他这番话说道:



「虽然悲哀,但这的确是个事实。不过,你仔细想想,可不是所有生活优渥、身分崇高者,都是人格高洁、品行端正呀。」



「这的确有理,但……」



唉——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甲兵卫大人的确是活得得天独厚,衣食无虞。从更衣到沐浴,皆有人服侍代劳。总而言之,此人就是在这种任何无理要求都有人听命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



「一个打一出生便得以予取予求、无条件受人供奉的环境——」



这……



这不也形同为人所排挤?



「一点儿也没错。噢,若要说是排挤,这或许正是最彻底的排挤罢。不论下任何命令,旁人皆只能恭敬从命,决不可能有人不服或拒绝。在此种人际关系下,此人与旁人哪有可能建立任何交情?」



「有道理。」



揔兵卫略事沉思,接着又补上一句:



「这种日子,我只怕连三天也撑不下去。」



「是么?但我可是求之不——」



不,当我没说过,正马话没说完,便乖乖闭上了嘴。



「难道在此等关系中——毫无任何真情可言?」



这……一白翁一脸迷惑地回道:



「何谓真情,老夫至今仍未能参透。但至少感觉得出甲兵卫大人对此至为饥渴,似乎渴望得到些什么。而他自己究竟该追求些什么,此人是完全不知。因此到了某晚,甲兵卫大人终于以身试法……」



自己破了岛上的诫律——老人神情痛苦地说道。



【拾参】



正当百介在石阶上与又市和德次郎重逢,听闻两人道明原委后,稍稍安了点儿心时……百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又市悄悄探出身子,示意别再出声。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先生。」



闻言,百介的不由得紧绷起身子。



似乎是宝殿内起了什么骚动。



「混帐东西!」



只听到甲兵卫咆哮道:



「你们为何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如此怒骂着,气冲冲地跑出了回廊。



百介赶紧躲进柑桔林中。



德次郎也躲到了石阶下头,又市则是潜身蛭子泉旁。



只见甲兵卫手持一把看似宝剑的刀子,从头到脚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奉公众则是紧随其后。只见这四名头戴颜色不同的乌纱帽,身着的神官装束的男子直喊着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但甲兵卫对四人却是丝毫不理会,一走到回廊的台阶前便停下了脚步,朝柱子上猛力一踹。



「为什么?为什么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再次咆哮道。



奉公众们连忙绕到了台阶下,跪地叩首。



「此乃……」



「此乃……」



「此乃……」



「此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四人一致回答道。



甲兵卫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抛下一句:



「诫律?」



旋即又继续说道: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听本公的命令。尔后,这才是诫律。懂了么?依旧不敢平身的奉公众们反覆说道:



「此乃诫律是也——」



这下……



甲兵卫突然朝正中央那头戴蓝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脑袋上一踩。



「是么?那么……」



他眼神茫然地说道:



「若是『命令你们忤逆本公』,你们要怎么做——?」



忤逆本公,本公命令你们忤逆!甲兵卫接连朝奉公众们踢了又踢。四名奉公众先是忍耐了好一阵子,最后,跪在最右端、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求主公勿再作弄奴才——」



这名奉公众如此说道。



这下甲兵卫半眯起眼,宛如梦呓般的反覆说着:作弄?作弄?接着便使劲殴打起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



「滚!快给本公滚!」



闻言,奉公众们一言不发地退下。



甲兵卫怒不可遏地走进庭园中,高声大喊寿美!寿美!亥兵卫!亥兵卫!



不出多久,寿美便抱着年幼的亥兵卫,在吟藏引领下现身。



虽然三人随岛主召唤火速赶来,但吟藏、寿美、乃至年幼的亥兵卫,神情却丝毫没有任何异状。寿美!寿美!给本公过来!甲兵卫咆哮道。抱着亥兵卫的寿美随即挤开吟藏,走进了庭园。



甲兵卫粗暴地将年幼的次任岛主一把抢来,将他朝蛭子泉旁一搁。



接下来,他两眼睁得斗大,朝神态毕恭毕敬的寿美端详了一阵后,旋即粗暴地一把将她给搂起。



秃头的岛主嘴里直嚷着寿美,寿美,不断吻起她的颈子、脸颊、和嘴唇,同时还朝她身上上下其手地爱抚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如此调戏,吟藏依旧是面无表情。



只见——甲兵卫活像个哺乳中的幼儿般紧抱着寿美,磨蹭着她的肌肤、捏揉着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秀发。



刹时。



甲兵卫以双手捧起寿美的脸颊,定睛凝视起她那张神情依然不变的脸庞。接着便仿佛抛球似的,将她猛然一抛。



寿美步履蹒跚地跌坐在地上。



接着,甲兵卫又冷冰冰地朝站在回廊等候差遣的吟藏抛下一句:



「无趣至极——」



是,吟藏毕恭毕敬地回道。



主公请息怒,寿美跪地叩首,诚惶诚恐地致歉道。



「哼。」



甲兵卫一屁股坐向跪地不起的寿美身旁,一把拉起她的脸庞,目不转睛地端详起她那张白皙的脸孔。只见寿美这张在月光映照下的脸庞依旧是毫无表情,只晓得默默回望着甲兵卫那对血丝满布的双眼发愣。



「看什么?」



甲兵卫先是低声骂道。



「你是在看什么?」



「你这是什么神情——?」突然间,甲兵卫以几乎要扯破嗓子的嗓音咆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时时刻刻都是这种神情?本公命令你们,别老是用这种神情看本公!真是教人作呕。一看见你们这种神情,本公就胸口发闷!」



这是命令!甲兵卫咆哮道,并一把揪起寿美的衣襟,将她给拉了起来,这下却突然换个温柔的口吻说道:



「喂,寿美。」



「奴家在。」



「想必你应知道该做些什么罢。寿美——做点最令本公厌恶的事儿来瞧瞧。」



闻言——寿美大感困惑。



虽然神情依然没变,但百介还是看得出她心中必定是一阵猛烈的困惑。



「来罢。来,做点令本公厌恶的事儿。」



「这——」



寿美以细细的嗓门犹疑道。



什么?你难道连这都不会!甲兵卫怒斥道,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刀。



情急之下,寿美连忙抱起呆立于热泉旁的亥兵卫。



「噢。原来——你不想让这孩子死?」



甲兵卫将刀刃凑向寿美的咽喉。



「甲、甲兵卫大人,请息怒。」



吟藏说道,并快步跑下石阶。



「请息怒。」



「什么?」



甲兵卫一身长棉袍翻动地转过身来,怒目瞪向吟藏问道:



「吟藏。你不想看到寿美——自己的老婆死罢?不想是么?吟藏,快给本公回答!」



「并……」



吟藏跪向甲兵卫脚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并非如此。奴才乃担忧亥兵卫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恐将殃及全岛。故此——恳请主公息怒。」



「什么?」



甲兵卫以血丝满布的双眼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瞧。



「奴才恳请主公收刀平怒。」



「哼,你——是想忤逆本公么?」



「奴才不敢。甲兵卫大人至为重要,但亥兵卫大人亦是同等重要。倘若亥兵卫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戎家血脉恐将就此断绝,故此事万万不可发生。维持戎家之血脉于不辍,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话一说完。



刀锋便抵向了吟藏的颈子上。



「诫律?」



甲兵卫两眼狠狠瞪着吟藏,一张脸因盛怒而涨得通红,连额头都是青筋暴露。而吟藏原本就惨白的脸庞,这下是更失血色。



「诫律——诫律、诫律、诫律。什么狗屁诫律!」



本公就是诫律!甲兵卫先是握刀深深一刺,旋即使劲抽刀。只见大量鲜血自吟藏的颈子喷泄而出,四溅的血花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也没等到吟藏的身子向前扑倒,寿美便护子心切地紧拥起亥兵卫。



断了气的吟藏,脸上不带一丝笑意。



虽不带任何笑意,但这张脸仍是和生前同样毫无表情。



这下,这张脸是再也不会笑,也再也不会哭了。这一辈子,吟藏这张脸终究没能展露过任何神情。



至于寿美。



则是面带和吟藏一模一样的神情紧拥稚子。



「为何要保护他?为何要庇护他?你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抑或——」



也是为了维护诫律?甲兵卫高声咆哮道,并朝寿美冲了过去。



凶刀贯穿了寿美的身躯。但寿美并未因此放开孩子。甲兵卫握刀使劲一拧,依然将孩子抱在怀中的寿美便像挨了撞似的倒向蛭子泉旁。



「诫律?什么狗屁东西!全给本公死,全都给本公死丨」



甲兵卫将刀自寿美身上抽回,边咆哮边胡乱挥舞。



数名世话众和奉公众闻声赶来。头戴乌纱帽的四人奔向寿美,但奉公众们欲救助的并非寿美,而是亥兵卫。一察觉奉公众的意图,甲兵卫便走向寿美,自她怀中将孩子给抢了过去。



「甲——甲兵卫大人。」



寿美护子心切地伸出了手。



「谁希罕这种东西!」



甲兵卫竟然……



将亥兵卫朝热泉中一抛。



这涌泉的水——是滚烫的。



百介哑然失声地站了起来。



奉公众们也吓得呆立不动。



就在此时。



甲兵卫——望向寿美,浑身僵硬了起来。



只见一滴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泪珠自寿美脸颊上淌下。甲兵卫仿佛崩溃似的朝地上一坐,捧起寿美的脸庞,抚摸着她的秀发,吮去了她的泪珠——



「你——果然不想,是罢?」



甲兵卫说道。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一看到这可怜孩童的尸骸自滚烫的涌泉中浮起,头戴乌纱帽的奉公众们便将甲兵卫给团团围住。



「甲兵卫大人自己破了诫律。」



「什么?」



「甲兵卫大人杀害了亥兵卫大人。如此一来,戎家血脉将告断绝。」



「什么狗屁诫律——」



甲兵卫抛开寿美的尸骸,抬起头来仰望四名正俯视着自己的奉公众。



「什么狗屁诫律!哪有什么好希罕的?本公说的话才是诫律,而你们的职责就是服侍本公。



给本公闭嘴!」



「非也。」



「非也。」



「非也。」



「非也?你们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奉行本公的命令?」



「并非如此。」



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以毫无抑扬的语调回答道。



「吾等所维护者,乃众人均须奉行甲兵卫大人命令……」



之诫律是也——众人语气冷洌地如此说明道。



闻言,甲兵卫是满脸不解。



吾等所维护者,乃诫律是也,依然俯视着甲兵卫的奉公众们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诫律?谁希罕这狗屁诫律?甲兵卫虽如此怒斥,身子却往后退了几步。



「诫、诫律这种东西,改了不就得了?」



「诫律至为崇高,甚于一切。」



「有违诫律,罪不可赦。」



「即便贵为岛主——亦应奉行不讳。」



「如此以往,恐将惠比寿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这说法——不过是个无稽的传说罢了!」



全是无稽之谈!甲兵卫高喊道:



「神像的脸孔哪可能转红?这不过是个迷信罢了。你们竟然还相信这种迷信?神像是木头做的,不过是堆木片罢了,哪有可能转红!」



这不过是个迷信!甲兵卫再度高喊,却被奉公众给揪住了衣襟。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甲兵卫使劲挣扎。但奉公众们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便联手将甲兵卫给抬了起来。这下甲兵卫——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血脉万万不可断绝,主公须另添一子。」



「事不宜迟,主公须另添一子。」



「若不另添一子,必将导致神像脸孔转红。」



「必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拾肆】



这场骚动并未持续多久。



但吟藏先生、寿美小姐、以及年幼的亥兵卫大人,悉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丧生。



的确是一桩令人痛心疾首的惨剧。



唉。不过老夫认为,甲兵卫大人想必也是同样痛心罢。非得亲手犯下这桩惨绝人寰的惨祸,甲兵卫大人方能体验到这种痛楚。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庞大了。



四名奉公众就这么架着甲兵卫大人,将他一路拖回了宝殿。



不,四人并未杀害甲兵卫。其实杀害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之举,并无丝毫违反诫律之处。



是的。



甲兵卫大人所犯下的罪仅有一个,就是杀害了戎家的下任岛主亥兵卫大人。



这下戎家已不再有任何承袭其血脉者继后。因此,甲兵卫所犯下的可是个滔天大罪。



是的,甲兵卫大人被带进了闺房。



是的,正是老夫初次面见甲兵卫大人时那间宽敞的座敷。没错,正是那间祭坛前方铺有地铺的厅堂。



夜伽众的姑娘们个个被剥得一丝不挂,成排躺在闺房内。



是的,这正是为了——催甲兵卫赶紧再添个子嗣。既然杀害了原有的,就得赶紧再生一个补上。



唉,说来还真是惨绝人寰,惨死的亥兵卫生就这么被扔在蛭子泉里。



看得实在是于心不忍,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将遗骸给捞了起来,同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的尸首摆在一块儿。



对奉公众而言,维护诫律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而甲兵卫大人也有点儿年纪了,因此,奉公众们便分坐于房内四隅。



唉。



口中直说着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地催促着。



四双眼睛也悉数瞪着甲兵卫,直嚷嚷着:违反诫律,恐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甲兵卫大人则不断骏斥这说法不过是个传说、是个迷信,即便破了诫律,也不可能有任何灾厄降临。



没错。即便这仅是个迷信,一个身为此迷信之象征的六部子孙,竟然亲身否定了这个迷信。不过,噢,之后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毕竟老夫和又市先生一直藏身于内庭。唉,后来甲兵卫大人突然暴怒,推开了姑娘们,并将四名奉公众给痛殴了一顿——接着便……



夺门而出。



是的,就这么逃离了宝殿。



旋即有人敲响了半钟(注:遇火警等紧急情况时敲的警钟),世话众们全数奔向海岸,沿途不断高喊:甲兵卫大人逃走了、甲兵卫大人逃走了!听闻这警讯,全岛岛民们悉数自窝身处倾巢而出。



个个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每个人手上也都高举火炬。



是的,那光景还真是吓人。



十分吓人——



也比什么都要骇人。



是的,正是如此。头戴笑容满面的惠比寿面具的群众,有气无力地在这怪异岛屿上四处徘徊。诫律分明严禁点灯,这下却处处是灯火通明——



是的,两百五十名看似幽魂、衣衫褴褛、毫无干劲的惠比寿神,就这么成群结队地在宛如恶鬼般四处窜逃的甲兵卫大人后头紧追不放。



怎么看都不像这世间应有的光景。



是的,是的,不出多久,甲兵卫大人就被大伙儿给找着了。毕竟这不过是座狭小的小岛,而且甲兵卫大人他——窜逃途中还不断惨叫,这哪能躲得了多久?



是的。



可知他为何惨叫?



乃因……



整座岛上……



惠比寿像的脸孔……



是的,岛上每一座惠比寿像的脸孔,悉数被——



抹成了红色。



是的。全都成了一片鲜红——



【拾伍】



甲兵卫后来如何了?剑之进询问道。



「是否为——岛民们所杀?」



正马则是如此问道。



且慢且慢,揔兵卫说道:



「正马,难道你是认为——岛民们正好藉此一雪经年积怨?但应不至于如此罢。就老隐士所言听来,岛民们即便境况如此凄惨,却未心怀任何不满。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甲兵卫理应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穷途末路才是,与次郎心想。



即便为数稀少,倘若岛上能有几个违反诫律者、藐视传统者、抑或对自己的生活心存疑问之人——



那么,甲兵卫或许能够略事思变。



不不——正马竖起食指说道:



「不不,涩谷。或许岛民们的确未曾心怀不满。不过,若大伙儿对自个儿过的日子毫无质疑,不就代表那诫律贯彻得极为彻底?」



应不至于罢,正马质疑道。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道: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盲从』罢。代表那股随挫折而来的罪恶感,已深深根植于岛民心中。」



但,若是如此——正马解开跪姿说道:



「至今为止,这甲兵卫就是诫律的代表。在漫长的三百年间,戎甲兵卫……不,整个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诫律。如今这戎家的岛主自个儿破了诫律,并因此遁逃。你认为结果将会是如何?」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代表他已是罪该万死?或许真是如此哩。众人若是为自己信赖的对象所背叛,势必将掀起强烈的反弹。对此人越是信赖,反弹也将越强烈,感觉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猛然跌了一跤。



与次郎觉得自己对这种感觉似乎是深有体会。



因此我推论,正马继续说道:



「这甲兵卫应该是被大伙儿给杀了。甲兵卫的背叛,让岛民们从漫长的恶梦中醒了过来。如此一来,哪可能让甲兵卫这恶梦元凶活下去——?」



老隐士,不知在下这推论是否正确?正马自信满满地问道。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老人分明叙述了那么多残酷的事儿,这下却说得如此超然,仿佛忘了自己方才都说过些什么话似的。



那么,这甲兵卫究竟是如何了?揔兵卫心急地问道。老隐士,就请告诉咱们罢,正马也如此附和道。



「是否——为岛民们联手折磨致死?」



「该不会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样的命运罢?」



「喂,矢作,这种结局岂不是太残酷了?」



「瞧你说的。因果报应本来就是世间常情。种了什么因,本来就是必得什么果。而且,这难道不是最适合这故事的结局?」



这并不是个故事,一白翁面带困扰地说道:



「这——并不是个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为事实。」



一切均为事实。



没错,这是老人的亲身经历。



这么一句话,刹时浇熄了众人的兴奋之情。



「或许如此陈年往事,让各位感觉与现实多所悖离。但对老夫而言——一切均为事实。」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卫低头致歉道。



「毕竟听来实在是太——」



「先生无须致歉。总而言之,接下来所发生的,就不像故事般顺利了。噢,或许各位最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全岛的惠比寿像的脸孔——为何会转为红色,是罢?」



没错,就是此处教人起疑,正马搓着下巴说道。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面带微笑地说道:



「或许正马先生认为,这种事儿理应不可能发生。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种事儿还真是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与次郎纳闷道。



与次郎认为——这种事儿或许真会发生。



「不过,对老夫而言……」



毕竟自己曾亲眼目睹,一白翁再次笑道:



「即便是如次不合常理、教人无法置信——毕竟老夫是亲眼看到了。噢,也或许那仅是老夫的幻觉。要想为此事找出一个解释,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质疑自己的眼睛。」



「错觉?」



「说不定真是错觉。不过,除了老夫以外,岛民们和甲兵卫大人也全都瞧见了。每张脸孔都被抹得一片深红哩,绝非因日光映照还是什么的,活像是被抹上了丹墨似的。」



各位可知道,甲兵卫大人为何要逃离宝殿?老人向一行人问道。



「是否因——身边这些深陷因习的愚民教他感到不耐烦?」



应该正如正马所言罢,揔兵卫也说道:



「哪管是有什么诫律得遵从,像这样在监视下被迫生子,论谁都会想逃离罢?剑之进,你说是不是?」



「是的。他自个儿都斥传说为无稽,并亲手破了诫律,手刃了自己的孩子。由此看来,这推论应是颇为自然。」



不不,老人断然否定道:



「真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是的。或许——甲兵卫大人直到当时,才真正体会到『岛上诫律果真并非无稽之谈』。」老人啪一声地阖上了记事簿。



「老隐士——此言何意?」



与次郎向老人问道。



这还不简单?老人回答:



「直到那时为止,甲兵卫大人从未将岛上诫律当真。不仅如此,就连有违诫律将使全岛湮灭一说,更是嗤之以鼻。」



这——想必是理所当然罢。



诫律要求岛民对甲兵卫的命令绝对服从。



甲兵卫自个儿则无须听命于任何人。



况且,岛民们对甲兵卫也决不可能有丝毫忤逆——而这正是促使甲兵卫将自己逼上毁灭之途的理由。



「当时甲兵卫大人——恐怕是发现闺房内祭坛上那座庞大的惠比寿像,脸孔竟然转红了。」



什么?剑之进闻言,不禁失声大喊。



「破了诫律,并斥其为……不,深信其为无稽迷信的甲兵卫大人,被奉公众告知岛民们所服从的并非他,而是务必听从诫律。但破了这比自己还重要的诫律的并非他人,竟是甲兵卫自己。结果——一见到惠比寿的脸孔竟然如传说所言转为朱红——就这么被吓疯了。」



想必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应是一股无以言喻的恐惧罢。老人语带同情地感叹道。



「甲兵卫大人被吓得惊骇不已,就这么逃了出去。但在夺门而出时,他曾转头回望,看见雕在门上的惠比寿像也同样变得一片鲜红。这——」



想必是相当骇人。



「但不论是往哪儿逃——岛上到处都祭有惠比寿像。毕竟甲兵卫大人的祖先,当初就是以这些惠比寿像在岛上布下结界的,因此全岛均为这些神像所包围。只见这些惠比寿像悉数——」



转为朱红——



「任他再怎么逃,也无法逃出这座岛。到头来,还是教个个头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红的惠比寿像的两百五十名岛民给追上了。」



与次郎不禁开始想象起这幅光景。



一大伙有气无力的岛民,头戴惠比寿面具,在夜色中成群追来。



举目可及,净是满脸通红的惠比寿像。



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卫,而是自己……



及此,与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只因他发现这光景之骇人程度,已远远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最后——」



一白翁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说道:



「——最后,甲兵卫大人躲进了海岸边那座惠比寿祠堂内。」



「可就是当年六部首级示众之处?」



没错,老人先回答了与次郎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祠堂里头,甲兵卫大人似乎瞧见了一个骇人的东西。」



「请问——他是瞧见了什么?」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说道:



「老夫虽不清楚——但想必是个教人感到无比惊骇的东西。也不知是红面惠比寿、遭到杀害者的亡魂、还是六部的首级,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见某种更为骇人的东西。总而言之,甲兵卫大人他……」



就这么断了气,老人说道。



「因过于恐惧而——断了气?」



「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可解释。只见他一张原本红通圆润的脸,在一夕之间就变得有如木乃伊似的,两眼就像这样……」



睁得斗大哩——老人使劲撑大细小的双眼形容道。



话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来,双眼茫然地望向与次郎背后的一堵土墙。与次郎心想,或许老隐士此时并非远盼,而是在追忆往昔。



「那么——敢问这座岛后来是如何了?」



剑之进问道:



「难不成真的……?」



老人面带微笑地回答:



「老夫稍早不也曾说过?岛是没有沉,亦未发生地震或海啸。但这座岛毕竟是湮灭了。」



只因为惠比寿像变了个脸色,老人继续说道:



「从此就无人愿意再干活了。由于非等到满月方能离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岛上多滞留一个月。期间,岛民们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大伙儿——什么活也不干了?」



「没错。福扬众们不再收网,黑锹众们不再下田,工匠众们抛弃了凿子,世话众与夜伽众们离开了宝殿,而四名奉公众则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选择了这条路,老人转头面向揔兵卫说道:



「后来,又市先生顺利地,噢,也不完全顺利罢,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寻之人的牌位。那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这么命丧戎岛。接下来,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将所有宝物悉数自福藏搬出,将所有能分的全数分给了所有岛民。」



「分给了——岛民?」



「是的。在戎岛与本土尚有往来时,这些宝物还有点儿用处,但自交通断绝后,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无用的破铜烂铁,这下总不能让它们继续给锁在仓库里罢。除此之外,原本储藏于宝殿谷仓中的粮秣,也悉数分配给了岛民。否则大伙儿都不愿干活,岂不是全都要活活给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是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总而言之……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



老人似乎是准备下个结论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着才继续说道:



「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也或许有某些事儿,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罢。」



「难道——真是如此?」



揔兵卫说道,这下他的神情变得更是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个话题:



「有一地名曰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头(注:负责指挥船夫之船长,或负责摇橹、划桨之操船者),操起船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



「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仅看来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其存在之岛屿。分明是座大岛,岛上却是毫无人烟。只见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木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两、三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十町之遥——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揔兵卫问道:



「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揔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揔兵卫高声惊呼:



「该不会是条鲸鱼罢?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教人误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三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鱼背常为海砂所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砂,此鱼得不时浮上海面,常为人误判为岛屿。但一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这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



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罢,一白翁说道:



「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砂,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此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



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任何人对其生活心怀任何质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先生觉得骇人么?」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



或许并非骇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罢。



「打个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了?老人说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罢。而放眼今日,虽然号称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



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



若是如此……



哪还需要什么地震或海啸?老人说道:



「或许,吾等与立足于红鳐之上的戎甲兵卫根本是毫无不同。一旦这红鳐沉了——大伙儿就只能惊慌失措。而要教这红鳐没海,根本不须什么深奥的理由。」



只要惠比寿的脸孔转红,也就绰绰有余了——老人下了如此结论。



【拾陆】



一行人离去后——



一白翁,亦即山冈百介,依然一脸茫然地沉浸于四十年前,在那奇异的岛屿上亲身经历的回忆中。



约莫过了半刻,小夜为他送来了升酒。



百介先生可真会胡诌呀,小夜先是朝百介短短一瞥,接着便如此说道。



「老夫有哪儿胡诌了?」



「当然是胡诌呀——那甲兵卫『根本就没死』罢?那些惠比寿像也并非转红,而是教谁给抹红的罢?再者,那几名奉公众也不是死于切腹罢?」



别再说了,百介制止道。



没错,一切都是又市所布下的局。



受回船问屋之托登陆岛上的又市与德次郎,目睹甲兵卫那连孩童都能无情惨杀的模样,顿悟此地的情况已恶化到无以复加。两人发现——



若不将这条红鳐给沉入海中——



别说是甲兵卫,还真的是整座岛屿都将湮灭。



两百五十名村民也将悉数灭绝。



因此,先由德次郎使出障眼法,将奉公众们自宝殿中拐骗出来。虽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样的伎俩,但据说奉公众们的身手决不逊于武艺欠精的武士。



事实上,此四人才是以暴力绑架全岛的元凶,甲兵卫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虽已沦为徒具形式,但套一句欧美诸国的说法,奉公众其实是个同时具备司法与立法两种功能、甚至还拥有军事力量的机关。事实上,制定并以强制手段维护诫律的并非戎家历代岛主,而是奉公众。



强逼甲兵卫进行性行为的四名奉公众,应是受了放下师的幻术所惑,悉数坠海身亡的罢。因为——数日后,四人的尸骸全都回到了事代湾。



而且,当然全是漂回来的。



奉公众们一离殿,甲兵卫便乘机逃了出去。不过,这其实又是个陷阱。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红的,其实就是又市。



又市以铃声巧妙地诱导甲兵卫,让他逐一看见自己抢先一步抹红的惠比寿像。这教甲兵卫惊愕不已,只能四处窜逃。



布这回的局,其实并未耗费这小股潜多少力气。



但星星之火毕竟可以燎原。一口气失去了奉公众、番头、以及次任岛主,教岛民们大为惶恐,只得四处搜寻岛主甲兵卫,为此如幽魂般在岛上到处徘徊。岛民们从来没起过一丝杀害甲兵卫的念头。



但在甲兵卫眼中,紧追其后的岛民们要比什么都来得骇人,甚至可能将岛民看作红面惠比寿化身而成的妖物,吓得甲兵卫为此窜逃了一昼夜。接下来……



戎岛便如此崩毁于一夕之间。



事件经纬看似如此。



翌朝,大伙儿在岸边的戎祠中找着了甲兵卫。



不过,甲兵卫人还活着,却是完全痴呆了。



百介赶赴现场时,见其已是废人一个,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即使被抬到了沙滩上,甲兵卫依旧是动也不动。



又市于其鼻头举铃。



铃,地摇了声铃。



——御行奉为。



闻言,戎甲兵卫先是高声呐喊,旋即开怀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当时自己是何等震惊,百介至今仍记忆犹新。



甲兵卫放声笑了不知有多久。即便眼神茫然、手脚松弛,甲兵卫还是持续大笑,活像是为了讨回这辈子少了的开怀。



这下——



闻其笑声,岛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海岸边。最后,世话众们抬轿现身,众人合力将已是有躯无魂的甲兵卫抬入轿内——就这么返回宝殿去了。



到头来……



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



岛上的情况,一点儿也没改变。



但自此之后——



似乎就没人再无谓地遭到杀害了,至少这也算是件好事儿罢。阿又,你说是不是?德次郎说这番话时的失落神情,百介至今仍无法忘怀。



而无言以对的又市那一脸落寞。



他那白木绵行者头巾随海风飘逸的模样。



以及自偈箱中抛撒出的大量纸符缓缓飘落海面的光景。



百介至今亦是无法忘怀。



——那座岛……



到头来,那座岛是如何了?小夜问道。



百介仅回以一脸苦笑。



「哎呀,百介先生,何苦连奴家都要隐瞒?」



「老夫岂有任何隐瞒?又市先生将宝物分配予岛民的确属实,平均储粮亦是属实。至于后来的情况,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又市先生表示,该岛之命运应由岛民自行决定,老夫亦深感赞同。吾等能做的,仅有告知岛民海中小径逢满月便会浮现一事。」



「那么,岛民们后来是如何了?」



「完全不知。或许在吾等离去后,岛民们也选择离开戎岛、抑或决定继续留下。不过,小夜姑娘……」



百介啜饮了一升酒。



「约莫两年前,老夫曾托人前去造访男鹿。事后听闻——」



戎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入道崎的洞窟、鸟居、神社,亦悉数不见一丝痕迹。当然,无人记得这些东西曾经存在。仅有几人声称,曾于满月时望见海中浮现些许小径痕迹。



可见……



那座岛果真是条红鳐呀,百介说道。



小夜笑了起来,看来仅将这番话当成了耳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