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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2 / 2)




「客──人?」



我不禁重复一次。美纪笑着说:



「他虽然很文静,可是立刻就跟常客打成一片,出手很阔却不失气质。」



「呃……呃~你不觉得他有点像……猫吗?」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大臣坐在沙发座位的中心,抬起一只脚在舔胯下,怎么看都是一只猫。



「猫?是吗?」美纪脸颊微微染红,露出陶醉的表情说,「他感觉很沉稳又迷人吧!」



天啊~她到底看到什么东西?那只猫在舔胯下的毛耶!



「──啊!」



大臣抬起头,跟我四目相交。双方有一瞬间僵住,这时随着「叮铃」的声音,酒馆的门打开,大臣便跳了起来。琉美像唱歌般喊「欢迎光临~」迎接新客人,在此同时白猫也飞奔出去。



「呃,抱歉,我要出去一下!」



「怎么了?铃芽?」



「对不起!」我说完也跑到店外,站在店门口环顾幽暗的商店街。我看到白色的影子快步沿着一条黑暗的巷子远离。



「草太!」



我抬头仰望小酒馆的二楼大喊。



「大臣出现了!」



草太连忙从儿童房的窗户探出头。我为了避免让大臣跑掉,不等草太就冲入巷子里。老旧的商店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灯光,感觉有些异国气氛,让我忽然觉得好像跑在陌生的梦里。白色的影子每到转角就若隐若现,不久之后我们穿过有屋顶的拱廊,来到夜空之下的道路。



「──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臣在几公尺前方的柏油路上,突然停下来悠闲地整理毛。我无法捉摸他的意图,隔着一段距离瞪着他。



「铃芽~」



猫抬起头看我,用听起来很高兴的稚嫩声音说话。



「你好吗?」



「啊?」



大臣躺下来露出肚子,一副想要让我摸的样子。它继续舒服地在地上打滚,然后转换成腹部朝下的姿势,举起前脚指着天空。



「你看!」



「咦?」



我抬起头。我内心的声音又在对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吧?我闻到甜腻的腐臭味,而且从刚刚就感觉到好像有东西在地底大举移动的不舒服感。



「蚯蚓……!」



在屋檐低矮的住宅区后方、看起来没有很远的山上,红黑色的蚯蚓开始升起。蚯蚓以夜空为背景,散发着比之前更诡异的光芒。这时从背后传来木头踩在柏油路上的「喀哒喀哒」声。



「大臣!」



草太像只全力奔跑的狗,边喊边跑过来。大臣无言地逃走,往蚯蚓的方向奔驰。



「铃芽,我们得去那里!」



「嗯!」



草太还没说完,我也开始奔跑。



进不去的门,不该去的地方



静谧的住宅区街道逐渐变成上坡,不久之后就成为沿着山坡左右蛇行的道路。我和草太并肩向前跑。有好几台车驶过我们旁边,也有几个路人惊讶地看着我们,但我没有把视线从蚯蚓移开。大臣的身影已经在途中消失了,不过反正目的地是一样的。我们必须尽快前往蚯蚓的底部。当两侧的屋子逐渐减少,漆黑的树木后方的摩天轮轮廓变得格外巨大。蚯蚓正从那里升起。



「是那座游乐园──」



拱门入口的前方摆了被杂草包围的路障,在黑暗中也能瞥见一旁告示牌上写着「闭园通知」、「感谢大家四十年以来的支持」等文字。草太穿过路障下方,我则像障碍跑选手那样跳过去。园内矗立着各种形状的游乐设施,形成黑色的剪影,看起来就像一群巨人缩起身体在睡觉。它们的底部被茂盛的野草埋没,柏油地面则处处斑驳并裂开。在默默沉睡的游乐设施后方,一道鲜红色的急流朝天空延伸。



「──摩天轮!」



我跑到旋转木马旁边总算跪下来,气喘吁吁地大喊。草太惊愕地接话:



「变成后门了……!」



从眼前的巨大摩天轮最下方的车厢门内,喷出蚯蚓的浊流。在深夜无人的荒废游乐园中,只有这个车厢小小的门,宛若被强风吹拂般孤独地强烈摇摆。



「啊,草太,你看!」



在摩天轮最上方,停着一个像鸟的影子。那是──



「……大臣!」



草太压低声音说。大臣睁大圆圆的眼睛,陶醉地看着上升的蚯蚓激流。



「铃芽。」草太盯着猫对我说,「我去抓住大臣,让它恢复为要石。在这段期间,请你──」



「好!」我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从T恤抽出来。自从在爱媛关门之后,关门师的钥匙一直由我保管。当时我能够办到,现在一定也可以。



「我会去关上车厢的门,把门锁上!」



我们彼此相视,互相点头,然后不约而同地往前跑。没问题,我们一定能成功──这样的感觉把更多空气送到我的肺部。我的双脚更强劲地在地面奔跑。



「啊!」



大臣发现我们,立刻又掉头逃跑。他在助跑之后,从摩天轮上方往下跳──跳到云霄飞车蜿蜒的轨道上。



「铃芽,门就交给你了!」



「嗯!」



跑在我旁边的草太改变前进方向,往云霄飞车跑过去。我独自跑到摩天轮,跑上通往搭乘处的短铁梯。狂暴的光之浊流从眼前生锈的车厢喷发出来。我将双手举向前方,朝着那扇门冲过去。砰!我隔着薄薄的铁制门板,直接感受到那个恶心的触感,全身起鸡皮疙瘩。即便如此,我仍旧咬紧牙关,拼命推门。我一口气推了几十公分,门又变得宛如岩石般僵硬,或是随性地被强烈的力量推回来。我觉得好像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或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的一团肌肉在门的另外一边。闪耀着红黑色光芒的浊流,将周遭的一切都染成混浊的夕阳色。从我脚底下传来震动,彷佛地表本身在发出「咕噜咕噜」声沸腾。但是我办得到──我们一定能够办到。我坚定这样的信念,用整个身体推门。



◆ ◆ ◆



在此同时,草太追着猫跑在云霄飞车的轨道上。草太从刚刚就发觉到,跟前天、昨天比起来,现在他能够用更大的力量奔跑。



「我的身体可以活动!」



他不禁喃喃自语。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灵魂、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已经完全融入这个方方正正的小椅子里。或许这是不祥的现象,但对于此刻的草太来说算是幸运。他像野生动物般,在人类身体的重量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奔跑。他感觉重力彷佛变得很轻,能够很稳健地奔上非常陡的轨道。地面越来越远,接近满月的月亮横过视野。接着他看到在遥远的下方轨道上,白猫正仰望着他逃跑。



「大臣!你今天一定要恢复──」



草太大声吼。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一定能抓到白猫。



「──原本的模样!」



草太用力踢了倾斜的轨道,跳到空中。缓缓旋转并落下的椅子逼近猫。圆圆的黄色猫眼珠越来越近。当草太看到映在那双眼睛当中的自己,旋即与大臣冲撞。双方维持坠落的劲道,撞向设置在地面的小型变电设备,扬起枯叶与沙土。变电机受到冲击,亮起灯并发出低沉的噪音,开始将低压电流传送到整座游乐园。



◆ ◆ ◆



哔──!



上方的扩音器突然响起警报声。我惊讶地抬头看摩天轮。这时周围的灯光突然都亮起来,整座摩天轮都被色彩缤纷的光线照射。「叽──」随着巨大的金属摩擦声,车厢移动了。



「什么?」



摩天轮缓缓地开始转动,在我眼前的车厢也继续吐出蚯蚓并向前移动。我被迫一边推门、一边和车厢一起前进。速度逐渐加快,我必须用跑的才跟得上。车厢当然也缓缓地开始上升。我为了不离开门,来不及思考就用右手抓住门上的把手。



「咦?」



我的身体被往上拉。想要关上门的心情和「这样下去不妙」的警觉,让我产生瞬间犹豫,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脚尖离开地面。



「不会吧!」



我吓得无法动弹。地面转眼间就越来越远。我连忙用双手握紧把手。此刻的我等于是挂在喷出浊流而剧烈震动的门上。不行,要跳下去已经太高了。我拼命抬起身体,把右脚尖踩在从车厢突出的狭窄踏脚处,左脚也勉强来到同样的地方。蚯蚓的激流正从我的脸颊旁边喷发。飞沫宛若四处乱溅的火花,却没有温度与触感。我用左手抓住车厢侧面,右手以门为支撑,以抱着一半车厢的姿势设法站起来。眼前是有裂缝的车厢窗户。



「嗯?」



狭小幽暗的车厢内似乎有细微的光芒在闪烁。我仔细注视,看到那是──星星。车厢内有夜空。这时彷佛有人突然把光量调大,星星的亮度开始增加。这是我熟悉的那片草原的星空,熟悉的那股情感宛若涟漪般涌上我的心头。虽然悲伤,却感觉很舒适;明明是陌生的地方,却感到熟悉;明明是不能待的地方,却想要一直待在那里。



「妈妈……?」



草原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我看到被风吹拂的白色洋装,以及柔顺的黑色长发。在那个人对面,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孩剪影。那是我。小时候的我面对着妈妈。没错,我们在星空的草原相逢。我彷佛被子弹打中般理解到:这是那场梦的后续。那是我不论如何渴望都无法实现的、一直埋在记忆深处的景象。妈妈手上拿着某样东西递给我,那是什么?我凝神注视,但因为太远而看不到。我得靠得更近才行。我把身体探到门内,进入蚯蚓的浊流中。这里没有任何温度、刺眼光线或阻力,就只有透明而无重量的泥水。我低下头穿过车厢小小的门,右脚踏到地板上──不,这里是深厚而柔软的草原。我在比刚刚更近的地方,看到妈妈与儿时的我。



「──」



这时我感觉好像从背后传来某人的声音,但我的视线被妈妈她们吸引。我往前踏出一步。那是什么?妈妈要给我的东西是什么?我又踏出一步。那是──



是椅子。只有三支脚的小小的手工制作儿童椅……椅子?好像有某样东西触及我的内心。我好像快要想起某件事。



「──」



谁?是谁从刚刚就在背后叫我?椅子。那张椅子是──



「铃芽!」



我顿时张开眼睛。



「啊──!」



我发现自己正从小小的窗户探出身体。眼前是山和夜空,底下是遥远而幽暗的柏油地面。坠落的恐惧让我反射性地缩回身体。我彷佛被泼了冷水般想起来,自己此刻是在上升中的摩天轮车厢内。草原和那两人都消失了。



「铃芽,快过来!」



我听到声音回头。蚯蚓的浊流从车厢小小的出口朝外面喷发。从泥水之间,草太正拼命地把前脚往这边伸过来。



「草太!」



我连滚带爬地跪在地板上,伸出右手抓住草太的脚。草太以稳健的力量,把我从喷出蚯蚓的车厢拉出去。我的手脚接触到摩天轮的框架。这里已经接近旋转的摩天轮最上方,我站在可以俯瞰神户夜景的高度。



「铃芽,快关门!」



「嗯!」



我踏在细细的钢筋上,绕到剧烈震动的门的外侧,再度开始推门。在我脚边推门的草太力量比之前更大。车厢的门逐渐关上,蚯蚓的浊流被变窄的出口压薄。



「诚惶诚恐呼唤日不见神!」



在草太的祝词引导之下,我闭上眼睛。我倾听昔日此地的欢笑声。那里刚开幕的时候,真的很热闹──我忽然回忆起琉美的声音。每逢周末,周边道路想必都会塞车,游客为了搭乘卡丁车、旋转木马、以及这座摩天轮而大排长龙。我试着想像:大家为了摩天轮的高度、云霄飞车的蜿蜒轨道、海盗船的加速度而惊叹、兴奋、发出尖叫、捧腹大笑。哇,好高!再去坐一次咖啡杯吧!不可以用跑的,很危险!第一次约会就来游乐园,我们也真是没创意。



「先祖之产土神!领受已久之山河,诚惶诚恐,谨此──」



我可以凭热度感应到,胸前的钥匙绽放出蓝色光芒。仍旧闭着的眼睑后方,开始浮现昔日游乐园的景象。游客脸上都带着笑容,脚下的柏油地面涂成鲜艳的粉彩色,亮晶晶的游乐设施上没有任何生锈痕迹。从女孩手中飘走的黄色气球升到空中,就好像在蓝天上切开小小的洞。「哇,飘走了。」女孩抬头仰望天空,脸上却没有丝毫寂寞的神情。



「──就是现在!」



草太以划破乡愁的锐利声音喊。



「奉还!」我边喊边把钥匙插入发光的锁孔中。



喀嚓──我感觉到门被锁上,接着覆盖天空的铜红色的花爆开了。我感觉到空气顿时变轻,彷佛沉重的盖子突然被打开。过了几秒,在夜晚仍绽放彩虹色光芒的雨水开始洗刷废墟。不久之后,园内的灯光好似耗尽力气般全部熄灭,周遭再度恢复为静谧的夜晚。



嘎嘎!脚下的钢筋突然发出震动全身的低沉声响。



「哇、哇哇!」



我不禁抓住车厢。俯视下方,地面非常遥远,融入黑暗当中。我觉得好像要被吸进去。我的膝盖在颤抖。嘎嘎!脚下再度发出声响。



「进去里面吧。」草太以稳重的声音说。我再度打开先前才关上的门,匆匆忙忙进入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车厢内。关上门,原本在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忽然减弱了。



「……刚刚好可怕~」



我就像关掉开关般双脚失去力量,瘫坐在车厢的地板上。我刚刚站在摩天轮的最上方──直到此刻,我才全身发抖,眼角渗出泪水。「呜呜~」我发出窝囊的声音。草太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哈哈哈!铃芽,你太厉害了──谢谢。」



* * *



窗外是神户灯光璀璨的夜景。我重新眺望摩天轮的车厢内部,感觉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就好像仔细计算过两人在一起度过亲密时光的最佳空间大小。我们坐在相对的塑胶座位,俯视缓缓接近的地面。草太告诉我,摩天轮即使遇到停电,只要里面有人,就会因为重量而缓慢旋转,回到地面。



我问他大臣怎么了,他便苦笑说,又被那只猫给逃了。他们一起从云霄飞车坠落之后,草太把大臣压制在地面,但是当他发觉到我挂在开始动的摩天轮上,就连忙跑过来。我对他说对不起,他笑着说,我没有理由要道歉。他也很有自信地说,下次一定能够抓到那只猫。



「铃芽──」草太朝着吹拂过来的晚风轻声地说。



「嗯?」



「你刚刚……在后门里面看到什么?」



「哦──」



我发觉到记忆急速变淡,就好像从梦中醒来之后。



「我看到很耀眼的星空、草原,还有……」



「那是『常世』。」草太惊讶地告诉我。



「什么?」



「你看得到常世……」



「『常世』是什么?」



「这世界的反面,也是蚯蚓的住处。在那里所有时间都同时存在。」



所有时间同时存在的地方。有一瞬间,我感觉到脑中深处有什么东西吻合在一起,但是──那里深到绝对无法触及。



「……我虽然看得见,可是进不去。」



「常世是死者前往的地方。」



草太说完往窗外看,我也跟随他的视线。在漆黑的大海之前,是宛若洒了一地星星的城市夜景;有格外明亮的工厂区,有光之塔般的大厦群,也有聚在一起闪烁的住宅。这些景象清晰到感觉很近,彷佛伸出手就能把一颗颗光之粒子放在指尖上。



「对于活在现世的我们来说,那里是无法进入的地方、不该去的地方。所以幸亏你没有进去。进不去是很自然的。」



草太望着街景这么说,不知为何声音显得有些悲伤。



「因为我们活在这里──」



摩天轮发出巨大的金属摩擦声缓缓旋转,不久之后夜景被从下方逼近的黑色树影掩盖,在树叶之间闪烁了片刻。直到最后一颗光之粒子消失之前,我们都继续静静地望着窗外。



夜晚的派对与孤独的梦



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来解释?也许还是别回去比较好?可是这样未免太任性了。我脑中翻来覆去地烦恼了好几轮,拿出手机检视时间,看到已经深夜两点便叹息,不过还是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小酒馆的门。「当啷~」门上的铃铛发出悠闲的声音。



「啊,不良少女回来了。」



正在擦玻璃杯的美纪听到铃铛声抬起头,面带苦笑地这么说。店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客人都走了,只剩下隐约的酒精气味残留在空气中。原本趴在吧台的琉美缓缓抬起头转向我。



「……铃芽!」



琉美站起来跑向我。我反射性地把拿着草太的手移到背后。琉美疲惫的表情刺痛我的心。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我──」



「这么晚了你突然跑出去,害我好担心!」



「好啦,冷静点。」美纪从吧台安抚几乎要抓住我的琉美。「反正她没事就好。」



「可是──」



「离家出走这种事,我们以前不是也常常做吗?」



这样啊──我在这样想的同时,肚子发出咕噜声。



「哇。」



我连忙用手按住肚子,面红耳赤。琉美无奈地叹一口气,面带苦笑看着我的脸。



「……先来吃点东西吧。」



于是我们三人进入小小的厨房,讨论要吃什么。这个时间吃拉面会胖,吃炒面也很危险。茶泡饭虽然比较没有罪恶感,可是感觉份量不足。还是应该吃些蔬菜类的东西吧?不过仔细想想,我们现在追求的应该是碳水化合物──在这样的讨论之后,最终我们决定做加入大量蔬菜的炒乌龙面。「既然要做,就得加上荷包蛋。我还要满满的红姜,铃芽,你呢?」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回答说在我们家都会加马铃薯沙拉,让两人哑口无言,不过她们立刻说:「也许这样也不错。」「可是热量很高吧?」「可是我们现在追求的终究是──」在这样的讨论之后,就决定正式菜名为:加入大量蔬菜的马铃薯沙拉炒乌龙面加荷包蛋。琉美在煎锅内放入麻油加热,我负责切蔬菜,美纪把包着保鲜膜的乌龙面放入微波炉稍微加热。当琉美开始炒蔬菜,我便在她旁边同时炒乌龙面。美纪拿大汤匙挖店里备用的马铃薯沙拉,然后豪迈地放到乌龙面上,我用料理筷把沙拉拌到面里。我们就如家政课的菁英小组般动作俐落,边做边不间断地聊天,笑声也接连不断。



「开动!」



我们坐在店里正中央的沙发座位,开始吃炒乌龙面。「好好吃!」琉美和美纪纷纷喊,我不禁因为自豪而有些飘飘然。美纪说,这个一定很适合配啤酒,琉美便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另外也给我姜汁汽水。「辛苦了!」我们举起易开罐干杯。冒泡泡的冰冷碳酸饮料,把口味浓郁的炒乌龙面冲到胃里。我觉得好像可以无限地吃喝下去。我们吃完炒乌龙面之后,又把店内的辣洋芋片、鱿鱼丝、卡门贝尔起司全都放到餐桌上。这样感觉有点像文化祭的庆功派对。琉美是三年级,美纪是二年级,我是新生。琉美和美纪华丽的洋装,看起来就像文化祭的服装。使用黄色间接照明的昏暗店内,就好像经过装饰布置的放学后的教室。



我忽然转头,看到儿童椅静静地待在墙边,就好像孤傲地独自站在教室角落沉思的帅哥学长。我从沙发起身,朝着草太弯下腰,对他说:



「草太,你也一起来吧!」



「嗯?」草太小声回应。我不由分说地抬起椅子。他压低声音问:「喂、喂,你要干什么?」但是我不理会他,把椅子放到桌子旁边,坐在上面。



草太倒抽一口气。即使我把重量放在椅子上,三支脚的椅子也丝毫没有摇晃。我听到他在背后小声叹一口气说「真是的」。



「怎么了?」



「唉呀,好可爱,是儿童用的椅子吗?」



「为什么突然搬到这里?」



「呃……作为神户的纪念。」



我老实回答,两人便嘻嘻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最后大家一起拍了纪念照,我也发挥这两天进步许多的整理技术,迅速洗完餐具,然后在「明天学校见」般自然的气氛中,这天晚上的聚会就解散了。



* * *



「──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很奇怪?」



当我躺在刚刚还在开派对的沙发上,枕边的草太便笑着对我说。我向琉美借用了淋浴间,另外也借了毛毯,正准备穿着T恤睡觉。



「啊,你是指我坐到椅子上吗?」



「我是说你突然消失,然后在半夜又出现。」



「是吗?」



琉美和美纪(还有千果)都有那种不在乎他人异常之处的宽容态度。她们很清楚,其他人和自己有不同的世界。我离开故乡才短短两天,自己的世界已经变得比以前更五彩缤纷。



「草太,你一直像这样在旅行吗?」我心中怀着对这种生活的憧憬问他。



「不是一直,我住在东京的公寓。」



「什么?」



「等我大学毕业之后,我打算当老师。」



「什么?」我不禁瞪着草太的脸。



「什么?」椅子也看着我的脸。大学?



「不会吧?你是大学生?」



「是啊。」



「你要去当老师?那关门师的工作怎么办?」



他不是职业旅行者吗?看着儿童椅面无表情地说出很普通的话,我的脑筋一片混乱。草太用带有笑意的声音说:



「关门师是代代相传的家业,我今后也会继续做,可是光靠这个没办法吃饭。」



「──这样啊。」



原来如此。光靠这个没办法吃饭,必须想办法生活。他这么说我也可以理解。就算去关门,也没人会给钱,可是──



「……可是这明明是很重要的工作。」



「重要的工作,最好还是不要被人看见。」



我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从来无法这样思考。我以为越重要的工作越应该受到大家瞩目,赚到更多的钱。草太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安慰我般地说:



「没关系,我会尽快恢复原本的模样,兼任教师和关门师。」



他温和的声音让我感到放心,不久之后就睡着了──不过在睡着前的短暂时间里,我在脑中想起了那座摩天轮。摩天轮的顶端、我们站立的那个地方,是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到达的场所。在那最顶端、以及上方的天空,我们悄悄留下了其他人无法看见的秘密记号。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自豪,甚至全身都静静地在颤抖。我珍惜地反刍这样的感受,逐渐沉沉睡去。



◆ ◆ ◆



当我陷入没有梦的睡眠时,草太正在做梦。那是不会跟其他人分享、甚至连他自己醒来之后都不记得的孤独的梦,没有任何的联系。



梦中的草太坐在三支脚的儿童椅上,回想自己说出口的话。我会尽快恢复原本的模样,兼任教师和关门师。但是──草太心想,也许我已经……



他想到这里,身体顿时变得沉重,就好像重力陡然增加。他的屁股被压在座面上,当身体重量超过一个极点,座面突然像泡泡「砰」一声破掉般消失了。



「啊……!」



他在坠落、下沉。他惊讶地往上看,看到仍旧坐在椅子上的自己。那个自己疲惫地弯着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宛若空壳般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远,不久之后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了。唉,已经太远了。他怀着放弃的心情这么想。他已经接受现实。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但还是觉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不久之后,地平线的另一端出现燃烧得通红的城镇。那里明明很远,但当他凝神注视,却能清晰地看到细节。以熊熊烈火为背景,折断的电线杆、堆叠的轿车、在破裂的窗户中摇晃的窗帘、一边燃烧一边随风飘舞的晒洗衣物等,都像精巧的迷你模型般历历在目。虽然看得见,但是那座城镇也只是通过他的视野。他心想,连那里都没办法去吗?那么我还能去哪里?难道是地狱的边境吗?草太在没有色彩与触感的透明泥水中持续下沉,从世界被切开。连结他与世界的重要的线,一条接着一条断掉。



光消失了。



声音消失了。



身体消失了。



记忆消失了。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接着,最后一条线也断掉了。



「……」



然而他的心仍旧存在。那么这里就是……



他张开眼睛。



他仍旧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眼前有一扇老旧的木门。他环顾四周,看到这里是海滩。在广大的海边,只有一扇门和坐在椅子上的他。在大海与沙滩的边界,被浪花打上来的骨头无限延续地排成一列。不知是人骨还是鱼骨的这些骨头,彷佛只有那里忘了被涂上颜色般洁白无瑕。这列雪白的骨头看起来就像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界线,他在这一边,门在另外一边。



他再度抬头看那扇门。门的表面有植物造型的木雕装饰,漆已经掉落而变得斑驳。那明明是非常怀念的门,但这份情感没有联系到任何地方。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结情感与记忆的线断掉了。



「我……」



他喃喃开口,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气息是白色的。那扇门的另一边不知道是什么。他想要站起来,但下半身却无法动弹。他不自觉地低头看,惊讶地发现放在沙滩上的光脚被冰块覆盖。厚厚的冰层发出虫叫般的细微「喀吱喀吱」声,不断扩张范围。冰块到达他膝盖的高度,接着冻结他的大腿,扩散到上半身。冰块彷佛要把他固定在这个边境之地,怀着意志覆盖他的身体。他心想,原来如此。他深深吐一口气,连气息都成为闪闪发光的冰之粒子。



「这就是我的终点──」



他的嘴角泛起微笑,低下头。被冰覆盖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但冰冻的冷气却连这样的重量都麻痹了。宛若空白的无感,异常地甜蜜。



「──」



远处传来某人的声音。然而在逐渐扩散的甜蜜虚无当中,他开始打起瞌睡。



「──」



是谁?他忽然感到焦躁。为什么不能安静地待在这里?我选择了瞌睡。好不容易,这回一切都能够消失。



「──草太!」



随着这个叫声,眼前的门打开了。耀眼的光线让他眯起眼睛。



◆ ◆ ◆



「……铃芽?」



草太以半睡半醒的声音说。我心想:不会吧,真的醒了。千果,真抱歉怀疑了你。草太抬起椅背上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早安。」



「……你总算醒来了。」



我故意叹一口气,把草太放在沙发上,然后举起手机让他看萤幕。



「你看,是大臣!又有人上传照片了!」



草太缓缓弯曲脖子,盯着社群网站上的画面。



「……铃芽。」草太盯着画面低声说。



「嗯?」



「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亲一下就会醒来了──我想到千果得意的声音。她果然很厉害。



「……没什么。好了,下一个目的地也决定了,我们得出门了。」



我说完披上牛仔外套,把儿童椅放入袋子里。窗外的天空今天也非常地蓝。



注10:此为乡广美(郷ひろみ)于一九八四年推出的单曲〈2亿4千万の瞳(两亿四千万只眼睛)〉的歌词,而后依序出现为吉几三于一九八四年推出的〈俺ら东京さ行ぐだ(俺要去东京)〉、一九八六年一开始作为肠胃药广告歌曲推出的男女对唱曲〈男と女のラブゲーム(男女的爱情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