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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栅挽歌(1 / 2)



*



越栅。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应该是个陌生的字眼;字典上查不到,打字时也无法自动变换。



换成一般人耳熟能详的语汇,就是逃兵。「越栅」是队上用来描述队员逃离自卫队营区或基地的术语,当初使用这个字眼,是因为觉得逃兵二字太过难听;但是逃兵就是逃兵,不会因为换个说法而有所改变;再说酪农业者也以越栅二字来形容冲破电栏逃走的家畜,用这个字眼的等于把队员当动物看待,也没好听到哪里去。总而言之,是个教人越想越莫名其妙的用词。



越栅者以新进队员及经验较浅的队员居多,常见的理由依比例多寡,依序为人际关系不良、跟不上训练及厌恶规矩一大堆的团体生活等等。



还有个理由的比例虽然不高却不容忽视,那就是感情因素。



「欸,我好想你,现在就想见你。」



女友原本就爱撒娇,一有机会就挽臂拥抱。从前就读同一个班级,生活圈子相同,女友这个个性让他吃了不少甜头;所有有女友的高中男生想做的事,女友全都让他做了。



然而高中毕业,离乡背井进入陆自之后,这种爱撒娇的性子完全发挥负面作用。女友进了家乡的二专,他则以新进队员的身份被分发到其他县市的营区,得搭三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回乡;对于时间处处受限的新进队员而言,这并非休假时可以轻松往返的距离。就算真的回乡,一见面就得不断留意归队时间,坐立难安。至于教育期间外宿,更是春秋大梦。



既然不能常常见面,至少常通电话吧!然而他过的是团体生活,纵使自备手机也不能长时间通话。女友上了二专以后,只有时间变得比高中时代更多,似乎无法体会他的难处。前期教育接近尾声的那阵子,电话中的女友总是在哭。



「我们已经三个礼拜没见面了耶!」



不过才三个礼拜而已啊!他如此想道,却忍着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口就完了。女友尚未发现自己和男友的时间质量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一旦被她发现,这段恋情就结束了。



「不能常回去,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现在真的无法立刻去找你……」



这时正值平日的熄灯 前,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开始就寝前的晚点名,到时就得挂断电话了。但女友又在电话彼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欸,这礼拜放假我一定回去,只剩四天,你再忍耐一下。」



「还有四天耶,我忍不下去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求求你,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立刻来看我。」



倘若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嘲笑这个女人怎么如此任性。不过四天而已嘛!连四天也不能等,要这样为难男友?这种女人,不如趁早分手算了。



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有谁笑得出来?对自己心心念念、魂牵梦系,连区区四天都不能再等的女人,今后的人生还碰得上第二个吗?



「……好。」



他知道这么做等于越栅,但他不是逃离自卫队,只是去见女友而已。只要别被发现,就不算越栅。我还会回来啊!我只是去探望寂寞不安的女友,让她安心而已。



「……你没骗我?真的吗?」



她打着颤喃喃问道。嗯,我决定了。为了安女友的心,他坚决地说道。



「不过我不能直接到你身边,你也得加油。」



他对照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车时刻表与目前的财力,临时拟定出可行的行程。营区里的提款机已经关闭了,他的资金只剩手头上的几千元。附近的超商店长都和自卫队相熟,熄灯后去买东西,倒还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要提款,他们立刻会怀疑是要越栅而通报自卫队。



「我身上的钱只够坐到○○而已。」



光靠手头上的钱,要在熄灯之后出发并赶走走点名之前搭乘头班电车回来,顶多只能坐到这站。



「你也坐到这站来,只要在十一点前搭上就赶得上了。还有,很抱歉,我坐到这站以后就没钱了,得向你借回程的车钱。反正搭头班电车就能赶在点名之前回来,我们可以在车站一起待到发车,好吗?」



「你要偷偷溜出基地?」



他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但女友始终分不清基地与营区的差别,这时也使用基地二字。



「没问题吗?要是被发现了……」



「我等熄灯之后偷偷溜出来,就不会被发现了。天亮以前我会赶回来的。」



「你肯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当然啊!」



他坚定说道:



「只要是为了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小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清田和哉中士望着被带来警卫室的年轻队员。带这名脸色发青的队员来此地的,是清田的部下吉川夕子下士;队员是同队的新兵,刚结束后期教育分发过来,是吉川的直属部下。



「他只是未遂,我想从宽处置。」



吉川报告,清田也点了点头。倘若她无此打算,就不会特地在就寝后拨打手机找清田出来了。



此时,新兵突然跪地磕头。他的背上都是草屑,看来刚才是躲在草丛里。



「求求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的!」



「适可而止吧!不然过了两年以后,你一定更会恨不得勒死现在的自己。」



听了清田冷淡的制止,新兵错愕地抬起头来;吉川拉他起身,拿了把硬邦邦的椅子让他坐下。



吉川,去倒杯热饮来。「



吉川点了点头,走向开饮机。」



「你的女朋友住在哪里?」



新兵大为吃惊,目瞪口呆。他大概是惊奇清田为何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不过对清田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执勤态度无可挑剔,人际关系良好,学习意愿也高。这样的队员干出傻事时,十之八九是为了感情因素。」



几天前清田便曾喃喃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吉川也回答:「差不多了。」这段缘由,新兵自然无从得知。



「好啦,她住在哪里?」



清田又问了一次,新兵不情不愿地答了「佐世保」三字。佐世保离西部分队教育队所在的相浦营区很近。



「原来如此,所以才能撑过教育训练期间啊?」



清田自言自语,随即又问道:



「不过饭冢离佐世保还算近啊!有必要越栅吗?你现在已经可以申请外宿了吧?」



三个半小时的电车车程,虽然辛苦了一点,面前可以当日往返。新兵低下头,难以启齿地回答:



「可是毕竟不能每个礼拜回去……教育训练期间离得近,几乎每周都能见面,我和她从高中就在一起了,过去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的经验……」



「她是不是对你说『假如爱我就来看我』?」



新兵的肩头猛然一震,看来清田又说中了。



「不过搭电车在天亮之前赶不回来吧?你是怎么计划的?」



「她会开车到中途来,回程再由她开车送我回营区。」



「那是她的车吗?」



不过才十几岁,应该买不起车子,不过清田姑且一问。果不其然,新兵喃喃地回答:「不是,她说要向她爸爸借车……」



那就错不了了。



「我敢跟你打赌,她不会来的。」



「胡说……!」



新兵大吼,随即想起对方毕竟是中士,勉为其难地放低音量。「清田中士凭什么如此断定?」



「因为坐在你眼前的中士从前也干过同样的事。」



清田若无其事地说道,新兵闻言大叫:「咦!」那当然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半个队员听到这句话时没吓一跳。



「其实光靠常理判断也知道她不会来。你的女友既然是你的高中同学,那么年龄顶多是十八、九岁,驾照也是刚拿到的吧?还是驾驶新手的女儿说要在晚上开车上高速公路去见男友,有哪个父母会答应借车?」



新兵默默无语,这时吉川正好送上「热饮」。她替新兵泡的是咖啡加奶精,替酷爱甜食的清田泡的则是可可亚。「哦,你真内行。」待清田接过烫手的热可可,吉川便微微行了一遍退下。她对于进退应对之道也很内行。



新兵接过热饮之后并未就口,清田则是一面啜饮热可可,一面说道:



「我知道你有爱,也有毅力,不过还是先听听老前辈的经验谈吧!」



*



营区不比监狱,没有监禁设施,当真要越栅的人多得是门路。



熄灯之后,清田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穿着充当睡衣的休闲服走出寝室,佯装要去上厕所。休闲服底下其实还穿着便服;熄灯前,他已经先带着便服到厕所一趟,把便服穿在里头了。幸好当时仍是轻衫季节,点名时不致于因为穿着过于厚重而引人怀疑。



他一面避人耳目,一面走进一楼的厕所,爬出窗户,趁暗越过栅栏,过程顺利得令他错愕。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过到这一关。



接下来便是运气问题了。乳沟室友发现清田不在,跑去报告长官,确定人不在队舍之后,便会视为越栅,立刻展开搜索。



至于搜索行动是如何绵密且专业,他早从长官及学长口长听过许多次。首先会围堵附近的车站,倘若越栅者的老家位于邻近的县市,连老家也一并围堵;若是老家位于远方,则重点式监视通往老家的交通网,一一过滤。



莫说铁路,巴士及计程车招呼站亦在围堵范围之中,并详细搜索各条主要道路,以免越栅者搭便车逃走。能够提款的便利商店也是监视对象之一。



越栅者受困于包围网中,进退无门,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这么大的搜索阵仗或许显得有点夸张,但逃走的可是受过战斗训练的士兵;就算冠上越栅这等莫名其妙的字眼,逃兵就是逃兵。



若是逃兵被逼急了,为了确保逃走手段或资金而闯入民家,问题可就打了。有的人扩出去了,搞搞不好会挟持普通百姓当人质。站在自卫队的立场,自然要在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之前设法逮住队员。



清田的运气不错,室友全都很好睡。这些人睡得好,磨牙及打呼声自然也大,平时清田总是倍感困扰,唯有这次衷心感谢他们。他轻易抵达了车站,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前往相约地点。



清田搭乘往邻县的慢车,中途就是终点站。车上乘客寥寥无几,他把半路上脱下的休闲服折好,放进带来的烫衣袋中;除了剃得过短、不合时宜的头发之外(教育训练期间没有发型上的自由),看来就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随着电车行进,城镇的灯火越来越少,所见的景色尽是些吸收了夜色而变得更为黑暗的山影。



偶尔会有无人车站发着亮光,如岛屿般浮现于穿梭而过的寂寥夜色之中、清田已经数不清自己经过几座灯影幢幢的光之岛了。



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车,清田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的岛屿。这个站位于中规模卫星市镇,几乎所有乘客都在这里下车,三三两两地走向检票口。



清田背离潮流,独自走进候车室。死去的飞蛾及飞虫堆积在混凝土地板的角落,感觉上格外凄凉。



她还要三十分钟才能到——三十分钟后就能见面了。清田雀跃地哼着歌曲,眺望着通往故乡的路线彼端。



几列慢车经过之后,那辆电车总算来了。清田等不及电车入站,冲出了候车室,穿过天桥,守在可将进站月台尽收眼底的位置。



电车宛若刻意卖关子似地缓缓减速停止,打开车门,吐出下车乘客。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两个一胖一瘦、满脸疲态的中年人。紧接着下车的是一道鲜艳的人影,教清田胸口一跳;但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打扮花枝招展、风尘味极重的女人。



这就是全部了。



清田半带困惑地目送四名乘客通过剪票口。为什么女友不在里头?



莫非她睡着了,忘了下车?糟了,若是坐过头,得再过五个车站才能下车。清田连忙拨打女友的手机,响了五回之后,一阵转入机械式回应之前特有的停顿传入耳中,教他不禁皱起眉头。



「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



这条线路蜿蜒于山间,不易接收讯号。清田又重拨了好几次,一面思考着其他可能性。除了刚才的电车以外,还有一班慢车能够坐到前一站;如果女友只赶得上那班电车,或许会在前一站转搭计程车过来。



为了慎重起见,清田先发了封简讯,接着又继续重拨。



——等过了凌晨两点,他才领悟到女友根本没来。



「……她没有来吗?」



新兵战战兢兢地询问,清田点了点头。



「是啊!你可别期待十几岁的女孩能够和你拥有同样的行动力。我们好歹接受过军事训练,行动力及决断力的上限和她们完全不同。你该庆幸你在逃出营区之前就被吉川逮住了。」



新兵失落地低下头。见他似乎仍未完全死心,清田苦笑道:



「……不过或许你的女朋友比较有毅力。你现在打电话给她看看。当然,是打到她家里去。」



清田离席回避之后,新兵便开始拨打手机。不久后,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入清田耳中。



「……我知道了。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清田算好时机回座,只见新兵带着半哭半笑的微妙表情抬起头来,望着清田说道:



「她人不舒服已经睡了,没办法接电话。」



「我想也是。」



清田一口气喝干冷却得恰到好处的可可亚。



「你们无法每个礼拜见面,已经有多久了?」



新兵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眨了眨眼,在脑子里数一数才回答:



「差不多……一个多月。中间我有回去一次,住了一晚。」



「或许是我鸡婆,不过才一个月没见就受不了的女人终究是撑不下去的。你知道你以后可能转调几次吗?全国有一百六十个营区,要是你分发到无法当晚来回的地区该怎么办?你的女友知道你们见不着面以后,还肯等你吗?」



清田原以为新兵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垂着头默默无语。



「悔过书明天交上来,不知道怎么写去问吉川。」



话才说完,吉川又露面了。「我带他回队舍。」她示意新兵起身。



清田走向开饮机,想再泡一杯可可亚,却发现热气腾腾的第二杯已经搁在桌上了。



*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乡下电车,少说也有近百公里的距离,要步行回营区是不可能的。幸好清田还没出车站,可以先在候车室待上一夜,待头班电车发车后再搭车回去。问题是下车以后要如何混过剪票口?清田压根儿没考虑过若是女友,没来该怎么办,把仅剩不多的钱全拿来买了车票,如今身上只剩几百元。乡下的便利商店有的一到晚上就大刺刺地关门打烊,清田不敢某然离站。



躺在硬邦邦的板凳上,清田倍感凄凉。



正当他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人踹醒,滚下板凳;他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一看,比魔鬼还可怕的区队长正杀气腾腾地站在他面前。



啊,被发现了。清田睡意朦胧的脑袋如此想道。天还没亮。事后一问,才知道区队长是沿着通往清田老家的路线逐站搜索,一路追上来的。



清田挨了好几记铁拳及一阵震天价响的怒骂,接着被揪住衣领,拖到车站之外,塞进停在那儿的小卡车。



区队长用无线电宣布找到越栅者及结束搜索的消息,清田听了不由得感慨:唉!我也成了越栅者啦?



「制造我的麻烦。」



年纪和清田父亲相仿的区队长满脸不快地啐道,和学长一起挤在后座的清田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可是我本来是打算天亮以前回去的……」



「这就叫越栅,蠢蛋!」



又是一道怒骂,清田不禁缩起脖子来。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不是觉得在队上待不下去了。」



清田只是想声明这一点。



我只是想为在电话彼端哭泣的女友做些事。



只是想止住她那见不着我就掉个不停的泪水。



「那种女人你还是趁早和她分了!」



区队长又不快地啐道。我没说我是为了和女友见面而越栅的啊,为什么区队长知道和女人有关?当时的清田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一想,真是羞愧难当。



处分确定之后,清田打了通电话给女友。



他还没质问女友为何爽约,女友就先在电话彼端放声大哭起来。她再三道歉,并哭哭啼啼地说道:



「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妈问我要去哪里,我照实回答,结果她说绝对不准我半夜出门,硬把我挡了下来。」



接受严厉处分之后,「我妈」二字听来格外娇生惯养;不过当时清田只觉得女友本来就娇生惯养,并未和她计较。



「你怎么会笨到老师回答啊?不会说是要去便利商店?」



「人家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嘛!」



女友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那天也很难过。我被挡下以后,在房间里哭到天亮。」



「在暖呼呼的房间里钻进被窝哭到天亮?」



怒气使得清田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这样讲?女友的啜泣声又大了一倍,清田只得道歉,但心中仍怀着满腔不平。



同一时间,我可是在积了一堆死虫的候车室里睡着硬邦邦的板凳,连条毯子也没有。虽说是轻衫季节,晚上的山间还是很冷的。



叫醒我的可不是妈妈或闹钟,而是区队长的半筒靴。



有时间哭,怎么不打通电话……不,至少传封简讯给我?如果在讯号被山峰隔绝之前收到你无法脱身的通知,我就可以半途折回了啊!



清田心有不甘地质问,女友又气若游丝地回答:「人家不好意思说我不能去了嘛!」



「而且我以为你在约定时间没看到我,就会知道我出不了门。」



没办法,她还是学生,还没出社会,不懂得责任的意义。



我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得原谅她。



「阿和,你呢?你没事吧?」



「我到了我们约好的车站,不过后来事情曝光,被带回去了。」



女友在电话彼端倒抽一口气。



「你有受什么处罚吗……?」



「禁假半年。」



这是个重大处分,不只限于后期教育期间,还会持续到分发之后。



「怎会……半年?」



半年见不着男友,对她自己也有影响;事到如今,她总算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