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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贯一说出残酷的话来:



「已经……没救了。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应付场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蒙混过去,都没有意义。一切就像你说的。我是个无能、迟钝、残忍的家伙。而你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



「隆之……八成不会回来了。」



贯一彷佛吿诉自己似地慢慢说道。



「……已经……不必再假装一家人了。」



贯一说。



不可思议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着屋外。然后她静静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我们姑且不论……但隆之他……」



「嗯。」



没错……不能就这样下去。



仔细想想,儿子失踪了一整天,贯一却完全没有去找他。这确实异常。



美代子再次聆听不可思议的声音。



音色很刺耳。贯一……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会尽早……报案要求警方寻找。那样的话,大概明天就……」



「马上就会……帮我们找唷。」



美代子抬起头来,注视着贯一的眼睛。



「然后……会让我们复合,恢复原状。」



「你是说那个……那个声音……?」



「嗯。」



美代子有些严肃地答道。



「我想……」



我想再做一次梦。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头来。



*



刑警们闹哄哄地凶猛奔出。



尽管没有必要慌张,但他们可能是被市镇浮躁不安的气氛所煽动,也或许是他们生来的习性致使,也可能认为慌慌张张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和纸上以毛笔字漆黑地写着「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被众人一拥而出而卷起的风吹动了几下,不久后依然如故地垂了下来。



在猛将们凶暴地退出后,大办公室里变得一片闲散,只看到萎靡不振的有马刑警,彷佛在作战时被吩咐留守的伤患兵。



这名老朽的刑警背后,宛如渗出了一股自虐的主张,诉说着:反正我是个落伍没用的老兵。老刑警一张又一张地撕下贴在黑板上的资料,然后仔细地以板擦抹掉上面的粉笔字。



好像不太好擦。



有马瞪着板擦好一会儿,接着拍打了几下,甩掉卡在纤维里的白粉。



绪崎不知不觉间现身,大步走到老刑警身后,以纸束拍打了一下老刑警的背。看样子他好像在离黑板较远的角落整理资料。



「老爷子……」



有马回过头来。



绪崎靠在讲坛上,浅浅地坐下。



「绪崎,怎么了?快点去侦讯啊?你不是负责人吗?」



「没关系啦。听说本部长大人要先亲自接见。」



「那你更要去啦。上头的大人物搞不清楚状况吧?」



「我才不要哩。」绪崎说。「光是做些愚蠢的说明就够烦的了。就交给课长,他走了我再去吧。不管这个,贯兄他……今天还是休息吗?」



「太田昨天说他应该今天就会来了。好像还没来呢。是迟到吗?」



「他受伤的时机也太巧了吧。」绪崎拿着数据到处敲打。



「会吗?哪里巧了?」有马问。



绪崎再敲了一下讲坛。



「哼!刚才的那算啥啊?什么慎重地处理?又不是绑架事件,干嘛要报导管制啊?有钱人就那么伟大吗?」



「当然伟大啦。」老人说,将糊成一片的黑板再擦了一次。「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啊。也没有武士了不是吗?唯一一个髙高在上的现人神大人(注:现人神即天皇,意指以人身显现之神明。),也做了人类宣言(注:指一九四六年元旦,日本战败后昭和天皇所公开的诏书。诏书中天皇否定自己为现人神,故俗称「人类宣言」(人间宣言)。)哪。连神都没了。管理政事的究竟是哪些家伙,庶民大概都知道。没有权力者,也没有信仰的对象,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金钱了。人类只会膜拜能够依靠的东西,不是吗?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民主主义很难说,不过肯定是拜金主义不会错。资本家是最伟大的。」



「哼!」绪崎卷起资料。「就算这样,为什么警察非得去看那些暴发户的脸色不可?我不知道什么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可是就算再怎么有钱,平民干涉搜査,也太无法无天了。不应该有这种事吧?真是气死人了。」



「不是的。你也听到刚才的说明了吧?他们是来提供线索的。羽田隆三先生是被害人的远亲,由于买卖土地和设立财团法人等等,与被害人在生意方面关系也很密切。而柴田勇治先生与被害人一家从上上一代起就过从甚密,织作纺织机械现在一族已经灭绝,目前由柴田制丝的干部经营。而且就像杂志上吵翻天的,柴田先生本人和被害人关系也很亲近。羽田先生和柴田先生都对被害人个人知之甚详。平民协助搜查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搜查本部长只是要求我们对这些透过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小心处理。」



「这就叫做看人脸色。」绪崎用脚跟踢着讲坛。「为谁小心处理?为那些财阀的大人物吗?本部长说这是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可是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要逼问那个蠢蛋就行啦。逼他吐实以后,赶快发出新闻稿还是开记者会不就成了?」



「所以要考虑到那个凶手——不,嫌疑犯的人权啊。若是连同大人物的证词一起考虑,那个叫关口的小说家也可能不是真凶,不是吗?」



「他就是是凶手。」



「等一下。哎,就算关口是实行犯好了,也有必要彻查他背后的相关事证吧?至少他没有动机杀害织作茜。」



「所以怎样嘛?老爷子说的那些问题,只要逼问那个混账,就可以一口气解决啦?是与土地有关的利益榨取吗?还是企业内的派阀抗争?难道叫我们也去查仇杀的可能性吗?还是什么桃色纠纷、利害关系……?太蠢了。」



绪崎非常暴躁。



「说起来,才没有什么动机呢。他是想杀人才杀的。虽然莫名其妙,可是我杀了她——这才是真相。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杀人凶手!——绪崎再一次踢上讲坛。



「不要这么认定。」老刑警说道,把板擦放到黑板边缘。



「如果——我说如果唷,如果这个案子……对,是委托杀人的话,怎么样呢?关口收了第三者的酬劳……」



「老爷子今天倒是很为上头的人说话呢。」绪崎愤恨地望向老公仆。有马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



大概吧。



这个年老的刑警不可能拥有全面支持体制的心理构造。即使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却也不会比别人善良到哪里去,只是衰老的肉体格外偏好慎重罢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拙劣的成见很有可能会因此放任巨恶逍遥法外啊。」



「巨恶?」有马话还没说完,绪崎就嘲笑似地怪叫。「世上哪有那种戏里头出现的大坏蛋啊?」



「是……吗?」



「什么叫恶啊?正义这种东西的虚伪外皮,老早就被剥下来啦。鬼畜英美其实是仁慈的进驻军,咱们的盟友德意志倒成了恶魔的爪牙。可是就连这种状况,只要世间局势一变,又全部都会颠倒过来。老爷子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国家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的社会里,有贫富差距,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也没有邪恶!」



绪崎气势汹汹地叫骂,有马的表情变得有些受不了。



脱离常轨了。



「喂,绪崎……」



有马想说「你说得太过火了」。老人衰弱的肉体也无法承受过激的论调。



「总而言之,我的基准只有一个。不能放过杀人犯。而那个家伙就是个杀人犯。」



可恶的杀人凶手……!



可恶的杀人凶手……!



绪崎制造回音似地连声唤道。



有马的表情变得悲伤。



「所以说……还不知道是不是啊。」



「我知道的。那家伙啊……那家伙只是在闪烁其词罢了,那家伙是个杀人的猴崽子。」



绪崎如此反复呢喃,眼中似乎早已没有老人了。突然间,绪崎中断念咒般的独白,望向有马。



「哎……」



他叹了一声,离开讲坛,背对有马。



「在这种地方和老爷子争论也没用。到了下午,一定就会找到多如牛毛的证据,证人也会把这儿塞得门庭若市吧。这么一来……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就完蛋了。老爷子也会信服的。」



绪崎难过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顺便瞥了瞥有马,接着呻吟似地问:「老爷子今天接下来呢……?」



有马蜷起背,朝着窗户答道:



「我的搭挡没来,也不能出外勤,只好顾电话了。不过这是非公开的搜査,也不可能收到线报吧……」



绪崎没有听到最后,说着:「贯兄到底怎么了呢?」开始往这里走来。他来到门口处,也不回头,举起左手说了声:「我先走啦。」离开了房间。接着他就这样聚精会神地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消失了。八成是去侦讯室了吧。乍看之下他似乎集中在什么事物上,实际上注意力却很散漫。完全——没看进眼里。



这段期间,老人一直望着窗外。



绪崎离开以后,超过十分钟以上,有马就这样一直看着。



十分钟后,老人才总算在讲坛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



走廊吵闹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粗野的声音响起。



不久后,一个挣扎个不停的三十多岁男子被两名女警抓着肩膀,拖也似地从走廊尽头出现,他们踩着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到另一头去。接着一名额头光秃的中年巨汉从后面走出来,把地板踩得吱咯作响。



有马抬起头来,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西野。怎么了?醉鬼吗?」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把脸探进搜查本部的大办公室说:



「泛兄,你猜得没错,喝得烂醉如泥哪。关了一晚,现在正要放他出去。酒精好像还没完全退掉哪。」



「真令人羡慕。我也想喝个烂醉,醉到被扔进拘留所里也醒不来哪。」



有马一本正经地说。



被称为西野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走廊对面的情况后,说着「你们好像很忙哪」,走进房间里来。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大逮捕案啊?怎么气氛这么森严?一组的全都出动了吧?总觉得乱哄哄的哪。而且……署里好像有不少陌生脸孔?」



「静冈本部来了好几个人。」有马说,请西野坐下。



「真的很不平静呢。」



「只有这一点……是彼此彼此哪。」



西野在椅子上坐下。



「这阵子被辅导的孩子好像也不少。还有什么邻居争吵啊、夫妻吵架,一些无聊的通报变多了,搞得人手不足。几乎都是些旁人根本不想理的鸡毛蒜皮小纠纷,放着不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既然都接到报案了,也不能置之不理哪。」



「是不能不理啊。」有马转了转脖子。「对了,取缔那个制造噪音的宗教的,也是你们课吗?」



「那是交通课负责的。」西野说。「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妨碍交通而已吧。人虽然多,可是就算聚在一起,顶多也只有三人左右。哎,感觉大概就像来了一堆街头艺人吧。他们……怎么了吗?」



「没什么……」



有马交叉皱巴巴的双手手指,摆在膝上。西野说了:



「泛兄,那个啊,听说是不老长寿的宗教团体唷。哎,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不会想要长生了啦。不过我们这些壮年时期在艰苦时代中度过的人,对人生还是有所依恋吧。或许会流行吧。」



「西野,别说玩笑话了。自古以来,街头巷尾流行的淫祠邪教之类,从来没有一样可以永远流传下去的……」



会流行就会过时,不当心只会受骗——有马微微痉挛着脸颊,淡淡地说道。



「别说是长生了,会夭寿的。」



「说的没错。」西野大笑起来。「愈是可疑的东西,就愈吸引人嘛。战后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新宗教。伊豆姑且不论,骏河好像很多呢。是因为宗教不像战前那样受到弹压吗?宗教法人法也制定了,真不晓得宗教团体这下子是容易生存还是难以存续了……对了,刚才的醉鬼……」



「那个令人羡慕的大酒鬼?」



「那个人也说了很古怪的话哪。」西野有些高兴地说。「那个人昨天大白天就喝起霸王酒,还睡在大马路中间,所以我把他绐抓来了,可是他心情非常愉快。说到他心情愉快的理由……」



「是什么?」



「说是在庆祝驱逐恶灵。」



「恶灵?恶灵说的是这个吗?」有马把双手垂在胸前。



「那是幽灵啦。嗯……?恶灵跟幽灵一样吗?」



「如果是呜呜呜……地出现,不都一样吗?」有马说。「都是死人吧?」



「是死人……吧。唔,既然是灵,应该是死的吧。据说那家伙自称是医学博士呢。那位医生大人啊,说他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被死人的灵魂纠纒不清,伤透了脑筋。结果他被搞到神经衰弱,失去工作,也失去住处,在上野一带过着流浪汉生活。然后这个月初,他碰到了一个叫什么的,会使通灵术的孩子。」



「孩子?」



「听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他很可怜,要为他驱逐恶灵。」



「驱逐恶灵?」



「嗯,驱逐恶灵。那家伙当时就像个快溺死的人,连根稻草都不放过,所以就照着那孩子说的做了。虽然不晓得那孩子是给他作了法还是怎样啦。」



「他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啦?」



「当真了呢。可是没想到啊,昨天……那个恶灵竟然完全消失了。」



「哦?」有马敷衍地应声。「哎,人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是金身佛嘛。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深信不疑,或许就会灵验吧。但是阿西啊,那个人何必跑到下田这里来庆祝呢?反倒是这点教人纳闷呢。」



「天知道。」西野扭了扭脖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他是怎么跑来这里的呢?总不可能是走路过来的吧?可是如果有钱坐火车来,不必白吃白喝,直接在上野举杯庆祝不就好了?总觉得前言不对后语呢。说起来,那个人是不是根本不晓得这里是下田啊?」



「疯了……?」



「是疯啦。」西野环起双臂。「哎,或许说乐昏头比较对吧。这里忙得要死,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害我都想别把他抓回署里来,直接替他垫钱,买车票送他回上野算了。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会忙成这样啊?这闹哄哄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总觉得心浮气躁的。」



西野嘴里埋怨个不停,站了起来,拍了一下秃头后,说:「泛兄也不要太勉强啰。最近疯子不少哪……」



恰好这个时候,传来「西野组长」的呼叫声。



「哎呀,不好。」西野向有马举手致意,游泳似地来到门口,点头说:「我先失陪了。」



他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老公仆什么也没说,再次望向窗外。



他看到四方形的歪曲泛白天空。



接着就这么背对这里开口了:



「你……是静冈本部的人吗?」



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往前一步,扶住拉门,答道:「差不多。」



老人缓缓地回头:



「我没听到……你的介绍。」



「因为我不是管理阶层。」



「看起来不像。你不是底下的小人物吧?」



「管辖不同。」



「是……前任军人吗?」



「这个国家的成人男子,几乎都是前任军人。」



「说的也是。」老人无力地说道,再次转向另一头。



接着他说:



「真令人厌恶。」



*



「天长地久……」



那个几乎没有眉毛的清瘦男子以兼具高低音域的独特嗓音嘹亮地诵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曾经这么说过。天地之所以悠久,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而生,换言之,是因为没有自我这个我执。无为无心,才是长久独一无二之法门……」



贯一以充满警戒的眼神注视着那两片动个不停的薄唇。美代子彷佛在计算榻榻米的纹路似地,深深地低着头。



「……吾等成仙道,追求的便是那独一无二之法门——道。与供奉摩诃不可思议之邪神、强迫无理之信仰的淫祠邪教之类,根本上完全不同。道,即气的运动,所谓气,即万物之根源。无论神、佛、灵、人,一切都只是气的一种显现方式。吾等并非信仰,只是以真实之形态存在。为此,吾等在伟大的真人曹方士底下,日夜不断地修行正确的存在方式,并推广这正确的存在方式。鄙人名唤刑部,是个乩童。」



「开场白……已经够了。」



贯一半带不耐烦地说道,于是那名男子——刑部殷勤地答道「这样,恕我失礼了」,在圆型的胸饰前合掌。



「依我所见,村上先生似乎将吾等成仙道视为一般所谓之宗教,所以鄙人才进行了一番无谓的解释。」



「管你们是不是宗教……」



——宗教。什么宗教?



说起来,贯一根本不知道宗教的定义,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没有思考过信仰之于人生究竟是什么。不过贯一也不认为那种东西能够救人。贯一认为,信心不会在黑暗中将人导向光明,反倒只会使人盲目。只要闭上眼睛,不管是处在黑暗或光明之中,不都是一样吗?所以——不,那种事根本无所谓。与贯一无关。



「……根本无所谓。我们只是……」



「想知道令公子的所在,对吧?」



刑部面无表情地打断贯一的话。



「您知道是吗?您昨天说您知道吧?」美代子抬头,急切地说。贯一制止她。他才不想被人抓住弱点。



「可是他们昨天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美代子向贯一倾诉。「您知道对不对?对不对?刑部先生!」美代子追问刑部。



「没错。」



刑部断定说。



妻子一瞬间定住,视线对准了异样的来访者那面无血色的脸。



「喏,你看,亲爱的,隆之他……」



「等一下。你叫刑部是吗?你真的知道小犬在哪里吗?」



「一切……了如指掌。」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等一下。



「这样啊……。我想你也从内人那里听说了,我的职业是刑警,干的是不近人情的工作……」



「不待听闻,吾等已明白一切。」刑部从容自在地说。



「那就简单了。」贯一切入正题。「内子说……你们似乎对我们家里的……呃,很清楚我们的家庭纠纷。不,不仅如此,你们连小犬隆之不是我们夫妇的亲生儿子都知道。」



「是的。昨日,鄙人在街上看到正在寻找令公子的尊夫人,从她的面相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气,实在无法坐视不见,因此明知冒昧,还是叫住了尊夫人。」



「唔……我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内子的模样一定不寻常,脸色和面相应该也不普通吧。可是刑部先生,你说不忍坐视而叫住内子,这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遭到小犬动粗、还有小犬是养子的事都知道?十四年前帮我们介绍小犬的恩人五年前已经过世,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我们夫妇而已……」



「令公子也知道这件事吧?」



刑部以冷淡的口吻说。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贯一松开原本跪坐的双腿。



隆之知道一切。



那就是崩坏的开始。



我真正的父亲不是你……



生下我的也不是你……



我是小偷的孩子,对吧……?



大前天——



隆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连贯一都不知道的亲生母亲的事情。



自甘堕落的流浪泼皮妓女。而且还是个窃盗惯犯。她怀下萍水相逢的男人的孩子,临月的时候遭到检举,在狱中生产。生了是生了,却完全没有养育的念头,是个再差劲也不过的母亲。



隆之所述说的人物形象,以亲生母亲来说,是能够想象得到的范围中最糟糕的一种。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隆之哭着这么问贯一。



贯一大吃一惊。的确,为他们斡旋隆之的是警察关系者,可是这件事连妻子都不哓得。美代子说不知道比较好,贯一也这么想,所以不仅是介绍人的身分,连名字都没有吿诉美代子。不只如此,贯一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隆之亲生母亲的身分等资料。因为他和妻子一样,认为就算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因为不知道,就算被逼问,贯一也无从答起。可是隆之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而贯一一直隐瞒着这件事,这也是事实。



贯一支吾起来。



那是毫无结果的争论。从一到十,贯一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好好回答,却也无法装傻说那全是胡说八道。欺骟了隆之的内疚,不管怎么掩饰就是会冒出破绽,然后,贯一亲子花了十四年累积起来的石塔崩塌了。



——没错。



已经无法挽回了。



做不到了。



「其实啊,我在怀疑呢,刑部先生……」



贯一说道,绷紧肩膀。



没错……昨晚,贯一仔细聆听妻子的说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念。



所以贯一才会把这个打扮怪异的男子叫进家里。



「小犬究竟是从谁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的……?」



隆之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这是个重要事件。如果没有人吿诉隆之,隆之根本无从得知。



遗憾的是,贯一只因为秘密曝光就慌乱不已,直到昨晚都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小犬从哪里知道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然而……内人说,你们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就看穿了一切……」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美代子慌了。



妻子只想知道儿子在哪里,但是……



贯一瞪住刑部。



「就像你看到的……内人完全相信了你们的灵力——我不知道那是灵力还是什么。不过这也难怪。陌生人的你会知道这些事,本身就够离奇了。我不晓得你怎么知道的。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们知道我们家的秘密,这是事实。而有人把这个秘密吿诉了隆之……这也是事实。」



「难道……」刑部微微睁眼。「难道村上先生,您认为是吾等向令公子灌输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而且或许不单纯是提供消息而已。如果你们就是隆之的消息来源,也有可能教他一些坏主意,怂恿他离家出走,甚至也可以藏匿他——不,绑架他。那么你们会知道离家出走的隆之在哪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呀哎呀,这太令人意外了。」刑部说道,抚摸挂在自己胸前的圆形饰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手镜。边缘反射出阳光,灼烧贯一的虹膜。



贯一别开视线。刑部说了:



「吾等未曾见过令公子,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可恶之事……」



「那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儿子在哪里!」贯一厉声问道。



刑部微笑了。



「天地雷风山川水火,世上所发生的一切,皆可透过八卦之相来获知。」



接着他开始朗朗述说: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谓太极,即根源——一,也就是气。换言之,世上一切事物的现在,都能够藉由观看气的动向来得知。即使是过去和未来也是一样……」



「占卜!」



贯一以带刺的口吻打断刑部的演说。



烦躁极了。贯一不耐烦到了极点。



「愚蠢极了。不好意思,我不相信占卜。这没有根据。不,就算你说什么气啊之类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根据说再多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亲爱的……」



美代子抓住贯一的袖子。



「就算是占卜还是咒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只要能知道隆之的下落……」



「你闭嘴一边去!」



「亲爱的……」



「听好了,美代子。现在逭种状况,就算隆之人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只会重复一样的事而已吧?隆之已经知道了。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单纯的亲子关系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一生都不会消失。即使如此,你仍然要视而不见,继续扮演亲子、扮演夫妇吗?」



「我……可是……」



「这是无可奈何的。我昨天也说过了,世上是有不可挽回的事的。」



「那么隆之……那孩子……」



「我当然会去找隆之。必须找到隆之,讨论今后的事吧。就算无法恢复成原本的一家人,我们在户籍上还是父母。而隆之还未成年,我们有养育他的义务。可是找人不是宗教的工作,而是警察的工作。我会马上报警。」



「可是,那你为什么……」



「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吿诉了隆之那件事。都是那家伙害的,都是因为那家伙吿诉了隆之多余的事……」



害得原本舒适的涌泉变成了热沙。不——害得贯一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埋在热沙当中了。



「吿诉令公子的并非吾等。」



刑部以冷静的声音说。



「那到底是谁……是谁说的!」



「如果您想知道……吾等也有知道的方法。如果您愿意,鄙人可以进行扶乩等等……」



「不要再提什么占卜了!」



贯一不屑地说。刑部微微地扬起薄唇。



「还有……」



「还有什么?」



「村上先生,您……误会了一件事。」



「误会?」



「是的。」刑部异常清晰地回话,瞬间,那些不可思议的音色在门外响起。



「村上先生,世上没有不可挽回之事。依您所处的方式,世界将会如您所愿地改变形姿。您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对您来说,世界就是您本身——您本身就是一切。」



「什么跟什么……无聊。」



「一点都不无聊。」



「不,无聊。那当然是啦。事情端看人怎么想,一切都是心理作用。不管处在任何状况,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难过,那么就不会不幸。可是……」



「可是什么呢?如您所说,一切端看各人的心气如何去想。靠着心气,可以改变一切。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甚至是过去。」



「胡、胡说八道……已经过去的事不可能改变。不要在那里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搅乱别人的人生了。我们、我们一家人……」



「例如说……」



刑部站了起来。



「……假设有一件只有您知道的过去事实。如果您把它绐忘了……那还能说是事实吗?」



「事实……就是事实啊。」



「不,并非如此。」刑部严峻地断定。「没有人知道的事实不是事实。所谓过去,就形同亡灵。形成您现在的形象的,是您现在的气。只是现在的您的气流,将过去这个幻影宛若现实般显现在您当中罢了。」



「那根本是胡言乱语!不管任何状况,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可能扭曲。装水的杯子破掉的话,水就会溢出来。水会溢出来,是因为有杯子破掉这个事实。就算没有人知道杯子破掉这件事,只要杯子破掉,水还是会溢出来,不可能说没有人知道,杯子就会恢复原状。已经过去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没错。已经无法回头了。



就算搜集破掉的容器残骸,又贴又补地拼回原状,也不堪使用了。水会从裂缝里溢出,不断地溢出……



说穿了,蒙混一时只是无谓的抵抗。



那种东西,还是粉碎了比较好。



——那种东西……



刑部抬起下巴。



「真是如此吗?那种情况,如果连本来有杯子的事都无人知晓的话,又将如何?如此一来,无论杯子是好的还是破的,都没有关系。溢出来的水不久后将会干涸。干涸之后,只剩下一个破掉的杯子。这种情况,岂不是无人知道杯中原本是否有水?杯子或许本来就是破的,如果本来就是破的,也不可能装水。杯子破掉,水溢出来的事实,在这里不再能够是事实了。只剩下破杯存在的事实有效。再者,要是有人在不知不觉间收拾了碎片,那么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实。」



「这……这是诡辩!」



刑部不为所动。只有话语袭来。



「这不是诡辩,而是真理。没有人能够回溯时间。所以除非被记录下来,或有人记得,否则过去形同不存在。更何况个人的过去,不是旁人所能够窥知的。因为人绝对无法回到过去确认。记录……还有记忆。能够保证过去的事物,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罢了。记录可以改写,而记忆将会消逝。所以只要不记录在任何地方,同时无人记得,过去就会消失无踪了。原本过去这种东西,在经过的阶段,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被不具实体的幻影所囚,迷失现在,误判将来,是谓愚昧啊。」



「可是……」



忘不掉。一旦知道了,就再也……



「村上先生,如果浸淫在家这个温暖泉水当中是一场梦,那么离开那里,曝露在寒风热浪当中,亦是一场梦。梦境与现实是等价的。梦境与现实都是气的一种显现。事实与虚构并没有区别。那么沦为过去的俘虏、消沉度日……值得吗?」



「可是……」



贯一哑口无言。



烦躁转变为不安,那股不安被自外面侵入的不可思议音色给煽动,不断地膨胀。



「可是,那么……」



「所以说……」



刑部发出更嘹亮的声音。



声音再次直击贯一的胸口。



「如果令公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忘掉了一切,如何?即使如此,府上还是会重蹈相同的覆辙吗?」



「忘……忘掉?哪有那么巧的事……呃,不……」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就能够像从前那样,再次浸淫在涌泉的梦中吗?



——不行。



这不行。一定行不通的。



刑部眯起眼睛。他看透了。



「原来如此……即使如此,您还是会提心吊胆,担心令公子何时会发现真相,担心秘密何时会曝光,是吗?那么……如果继续隐瞒,会成为一种隔阂的话,干脆……」



刑部缓慢地望向贯一的眼睛。



「……连您和尊夫人都忘掉这件事如何?」



「忘……掉……?」



——怎么可能……这……



这种幻想太过于甜美了。



「只要两位遗忘……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不是吗?」



「别、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而且就算我们忘记了,万一又有谁……」



「请勿担心。纵有奸邪鼠辈伺机向令公子进谗,届时二位也能够正大光明地坚称绝无此事。也不会有任何内疚之感。因为两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



——这……



说的没错。这次也是,如果贯一能够撒谎到底,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必害怕了。」



「不必害怕?」



「再也不必害怕了。因为旁人的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是笑话啊。因为二位并未撒谎。听仔细,届时那将会成为真实。」



「这……」



贯一……放声大吼。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



「吾等就办得到。」



刑部断言。



贯一感到脑袋中央一阵钝痛。



他的心情……



激动不已。



*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后出现一个消沉的人影。



办公室里,几名刑警正围着木桌。有马慢慢地回头,看见男人进门,皱起眉头,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太田作势站起来。可是第一个出声的是绪崎。



「贯兄,你怎么了?」



来人是村上贯一。一眼就可以看出村上憔悴至极。他的脖子上贴着膏药,眼眶凹陷,皮肤干燥,稀疏的胡子在脸上形成阴影。村上默默地走到有马前面,低头说道:「给你添麻烦了。」



「你的伤……好了吗?」



「呃……嗯。」



「可以工作吗?」



「我会工作。」



「这样。那就上工吧。你了解状况吗?课长和署长那里……」



「我刚才去打过招呼了。事件的概梗我从太田那里听说了。课长说……之后的指示就询问有马兄……」



「嗯……」有马只出了这么一声,垂下两边嘴角,沉默不语。



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嗳,坐吧。」村上拉开破旧的木椅。



这么一来,除了管理阶级以外,下田署刑事课一组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有马转向村上说:



「今早的搜查会议里决定了今天大致上的任务分配,不过本部那些人好像不会行动。这种情况,惯例上本部应该和我们合作,可是这次啊……」



「财阀插手干涉,他们吓得不敢动弹了。」



绪崎以充满恶意的口吻说。



村上什么也没说,露出诧异的表情。



「嗳,细节部分你慢慢会知道吧,总之这次是以特例的形式进行。搜查本部长是那边的人。然后,关于截至昨天的搜查进展,既然村上也来了,就再整理一次,重新研究一下吧。各看各的报吿书,也没办法有个共识嘛。……太田,补足各自负责的部分。」



有马说道。



原本坐下的太田再次站起来,走到前面。



「好的……关于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除了昨天提供的数据以外,没有任何新事证,所以割爱……啊,等一下我会把数据交绐村上兄,请你参考。呃……关于案发当天的被害人行动,与被害人共同行动的津村信吾先生所做的证词,大致上都已经获得证实。被害人很有名,就算变装也相当起眼。」



「被害人变装了吗?」



「报导中公开的被害人照片全是和服打扮,但案发当天被害人穿的是洋服。发型也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改变装扮,不过我认为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案发当天,被害人早上离开住宿的饭店,下午抵达下田,登上下田富士,接着前往莲台寺温泉。移动全是靠自用车。津村先生说穿了就是司机。那是一辆漆黑的高级自用车,所以很醒目,在许多重要地点都被人目击到。被害人在十八时十五分进入旅馆后,立刻用了晚餐,然后与旅馆的女佣聊了约一小时,二十一时五十分前往露天澡堂。二十三时过后,被害人仍未回到房间,津村先生感到奇怪,请女佣前去察看情况,结果……」



「只留下浴衣,人不见了。」



「没错。」太田点点头。「被害人全身赤裸地消失了。津村先生首先联络雇主羽田隆三先生,接着报警。」



「等一下。」有马打断说。「我现在才发现……他报警了是吧?」



「是的。有报案失踪。嗳,不见的女子浑身赤裸,脱衣处连内衣裤都留着……一般都会觉得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啊。可是有人目击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在路上走,不也立刻报警了吗?派出所没有立刻把这两件事链接在一起吗?一边是女人光着身体失踪,一边是男人扛着裸女哪。」



「可是……以常识来看,不会认为人是光着身体失踪吧。就算是绑票,也不会扛着光溜溜的女人离开,更不会想到是遭到杀害吧。所以津村先生好像只通报说被害人在入浴中失踪。另一方面,派出所虽然在差不多的时间内接获有人扛着裸女在路上走这种离奇的报案,不过也不会马上就想到是杀人事件吧?或者说,这种通报内容,根本教人一时无法尽信啊。」



「太荒唐了。这也不能全怪到派出所警官头上哪。」



绪崎说,有马点点头,比比下巴,指着别的刑警说:「那,下山……」看到他的动作,一名脸色黝黑、身形剽悍的刑警发言了:



「哦,司法解剖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根据验尸报吿,除了颜面及腹部有受到压迫的痕迹以外,没有醒目的外伤。虽然好像有细微的擦伤,但那似乎是日常生活中造成的。死因是颈部压迫所引发的窒息。是绞杀。」



太田偏了偏头说:



「可是……仔细想想,这表示被害人全身赤裸,也没有特别抵抗呢。那么……」



「不,不是没有抵抗,而是无法抵抗吧。只要从后面架住被害人,像这样……」



下山以操作表现。



「……用力一勒,就完全无法抵抗了不是吗?顶多只能挣动一下手脚而已吧。而且又浑身赤裸。然后凶器是麻绳。这在弃尸现场扣押了。或者说,把遗体吊在树上时,用的也是这条麻绳。」



「麻绳啊……」有马说。



「是的,是麻绳。相当长,也很牢固。再怎么说,都可以拿来吊尸体、拖尸体了。至于全长……呃,有量过……唔,这写在资料里面。根据研判,杀害时也是以这条绳子做为凶器,把前端像这样抓住恰好的长度,加以勒毙……」



「可以证明吗?」



「这条绳子含有大量的水分,那些水似乎就是杀害现场的露天澡堂的水。」



「分析过成分了吗?」



「哦,温泉里的沉淀物结晶了。然后还有味道。我出生的时候,泡的就是莲台寺的温泉水。」



「这样啊。」



「所以闻得出来。而且现场的岩温泉里发现了大量的稻草屑,与凶器的绳索编织的稻草相同。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的时候掉进水里的。不过除此以外,现场没有其他遗留物,也没有找到嫌疑犯留下来的任何线索。」



「死亡推定时间呢……?」



「二十二时二十分到二十三时。是从胃部里的食物判断的。喏,用餐的时间能确定是几点嘛。这与验尸的结果几乎一致。范围缩得更精准了。我的报吿就是这些。其他……好像问到了许多目击证词……对吧?太田?」



「截至今早,总共收到了三十三件目击报吿。非常多。其中有二十五件目击报告,声称看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的遗体移动。这些证词都是住在莲台寺近郊的居民——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提供的。……对吧?」



「里面也有成仙道的人啊。」



一名刑警说道。他的开襟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



村上一瞬间望向那名男子。



太田「噢噢」地应声。



「成仙道的信徒有……一、二、三……有五个人呢。他们站在街头,吹奏着那些奇怪的乐器。此时扛着裸女的猴子……啊,这个就不必说了。移动路线是从温泉这样……」



太田用手指在黑板上的地点比划。



「……从这里这样,从这里这样,经过这里,从这条路上山。目击者的分布也完全沿着这条路。每一个目击证词的时间点,也与徒步移动的速度大致吻合。换言之,证词可信度很高。」



「沿路一直被人观看吗?」



「当然啦。那简直就像化妆游行嘛。而且肩上扛的还是一个全裸的美女。简直就是剧场秀。一定会引来注目嘛。」



太田扬起尾音说。



有马无力地瞪住他。



太田搔了搔头。



「往前推算,杀害时间是二十二时到二十三时左右呢。这与先前的死亡推定时刻也没有矛盾。附带一提,从遗体的状况来判断,被害人似乎也的确是被扛在肩膀上搬运的。用左肩。双脚——或者说臀部朝前搬运。并没有使用手推车,也不是用背的。这一点也由目击证词证实了。请各自参照解剖所见……」



太田出示文件。



「凶器的出处也很明确了。是从莲台寺郊外从事农业的松村裕一家的仓库偷来的。」



「偷了绳子啊。还真找得到呢。」



「因为警方接到失窃报案。」下山说。「然后啊,万无一失地,嫌疑犯偷绳子的时候,脸还被看到了。」



「又被看到了?」



「那家伙就是那种人。」绪崎发言。「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是个蠢货。可是那家伙不是个单纯的蠢货,而是个恶质的蠢货。他利用自己的无能,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问罪。他用自己的愚蠢当挡箭牌。」



「嗳,别一直蠢来蠢去的。关于那个嫌疑犯呢……?」



有马用力板起脸来,制止绪崎后,很快地转向太田问。



「请各位看看这个。这是静冈本部所提供的,嫌疑犯关口巽的着作。呃……目……玄……啊,是《目眩》。我们透过东京警视厅,私底下向发行所稀谭舍联络,取得了作者的照片。啊,就是这个……是本人。此外,为了慎重起见,我们拿这张照片请所有的目击者指认,全员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就是这个人没错。」



「连脸……都被记住了?」



「记得一清二楚呢。看过他的人全都记得。」



「他的长相很有特征吗?」



「呃,我是觉得这张猴子脸没什么特征啦……」



太田看着照片说。



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所以……」太田悄声说。「所以……已经够了吧?除了这些以外,还需要什么?为什么本部犹豫再三,不肯送检?」



「动机啊。」有马说。「完全不晓得动机是什么。」



「动机……这有动机吗?」



「谁知道?可是啊,被害人是个来头极不寻常的未亡人哪。被害人是个大名人,背后又有大人物撑腰。所以『没有动机,这是变态杀人』这样的理由是讲不通的。而且要是发表『这是路煞犯案』,本部也感觉很没面子吧?再说嫌疑犯关口巽与被害人织作茜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有关联。」这次绪崎以粗哑的声音打断有马的话。「那只猴子……和『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有关系,这个事件与柴田财阀有关,而柴田财阀与被害人家属公私往来皆十分密切。而且这个事件的关系人,和卷入被害人家属的『溃眼魔、绞杀魔连续猎奇杀人事件』有一部分重叠,重叠的关系人,全都是嫌疑犯的朋友。」



「这……会不会是巧合?」



「是巧合吧。」绪崎当场回答。



「哦?崎兄改变看法了吗?你之前不是气势汹汹地说,这些事件全部相关,全都是关口犯的案子,这次也是计划性的谋杀吗?」



下山刑警问道,绪崎稍微笑了一下说:



「这当然是计划性的谋杀。不过那个叫关口的家伙,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连续引发这么多大案子。他脑袋愚笨,也毫无魅力。就算他登高一呼,招拢得到的也只有蛆虫而已吧。所以之前的事件是他碰巧被卷进去的吧。是巧合。可是这个巧合就是关联所在。那家伙一定认识生前的被害人。所以至少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路煞杀人,而是有计划的犯罪。但是,动机不同于一般。」



「不同于一般……?绪崎……」



「我已经和那个人渣面对面谈了两天。那家伙啊,不可能有一般人的动机。那家伙比猴子还要恶劣。」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我认为那个猴子盯上了偶然认识的被害人,一直伺机而动。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有多余智能的变态。那家伙从过去的案子里学习到,因为他是个蠢蛋,就算发生案件,通常也不会被列在嫌疑名单里面,即使他照着平常行动,也十分安全。所以那个混账东西纠缠不休地跟踪被害人,甚至追到下田这里来,然后兴奋之下,杀了被害人。肯定是这样的。」



「把被害人吊起来的理由呢?」



「很简单。因为他认为杀人之后,只要做出再荒唐也不过的行动,别人就会认为他疯了,不会被逮捕。」



「你怎么想?」有马向村上征询意见。



村上依然一脸沉痛,静静地说了:



「这个嘛……既然有目击证词,嫌疑犯肯定与弃尸脱不了关系,除此之外……说到动机的话,还是只能等他自白……」



「期待他自白也没用的!」绪崎吼道。「他连半句真话都不肯说!」



「他一直做伪证吗?」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是个蠢蛋。他很清楚就算不扯谎,他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不管说得再多,也一样说不通,根本就是浑然天成的缄默。他连妄想和现实都区别不清,教人无从应付。听好了,贯兄,那家伙想出了一个漫无目的的计划。无谋的谋略、无能的能力、无知的智慧……这是靠着这些无为的作为而成立的卑鄙犯罪!什么野篦坊,那个混帐王八蛋!」



「对了,关于那个野篦坊,」有马说。「他前天不是说,他在韮山看到了野篦坊吗?」



「管他是韮山还是天城山,世上才没有什么野篦坊。无聊。」



「那种东西就算是印度还是西藏也没有吧……可是,如果那家伙是从韮山来到下田的,状况就有点不同了吧?」



「哪有什么不同?」



绪崎不屑地说,微微颤抖地吐出叹息。



有马举手制止。



「可是,绪崎,被害人是开着漆黑的自用车直接来到下田的。如果就像你说的,嫌疑犯跟踪被害人的话,嫌疑犯也应该直接来到下田才对。如果那家伙是绕经韮山过来的,就表示他并没有跟踪被害人,对吧?嫌疑犯来到下田之前的行踪也得调查清楚才行啊。那家伙不是供称他受人委托,才来到伊豆吗?」



「只是说说罢了。」



「他是怎么说的?」



「只是胡说八道罢了。」



「别啰嗦,你说就是了。野篦坊的事你也没有写在报吿书里,搜查会议中也没有提出来吧?直接侦讯的人是你,有这么多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可麻烦了。」



「那种内容怎么可能拿来在会议上报吿?」绪崎凶暴地说。「你会在报吿书里写什么野篦坊吗?老爷子?要是写那种东西,这次岂不是轮到我要被抓去精神鉴定了?免谈。」



「别闹了,全部说出来就是了。现在这里没有本部那些人,也没有上头的大人物。不管是抱怨还是泄气话,全听你说就是了。」



绪崎垂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



「那家伙……说他受朋友的朋友之类的委托,过来寻找消失的村子。」



「消失的村子?」



「我才不知道那什么鬼咧。那像伙说什么韮山有个山村,像烟雾般凭空消失了。所以那家伙走访静冈、三岛和沼津调查。那只是随口瞎掰出来的啦。他说他也拜访了市公所、邮局之类的地方,不过肯定是骗人的。就算听信一半好了,只是朋友的朋友拜托,干嘛做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真的,那他也够蠢了。那家伙还说他甚至在韮山拜访了驻在所。」



「韮山的……驻在所?」



「韮山啊……」有马以阴森的嗓音重复道。「向那个驻在所确认过了吗?」



「嗯,我姑且透过本部询问了……。对吧?太田?」



「哦……」太田发出没劲的声音。「呃,回复完全不得要领。」



「那当然了!」绪崎交迭双腿,连珠炮似地接着断定说:「那家伙的自供全是信口开河!」



「驻在所说嫌疑犯没有去过吗?」



「驻在所警官渊……呃,一个姓渊胁的巡查只说有个怪男人来访,不过我们拿嫌疑犯的照片给他看,他却说好像不是这个人。」



「问也是白问啦。那个蠢蛋说他和警官还有一个怪男人,三个人一起去了消失的村子。还说什么结果村子里住的全是不一样的人,是宫城来的人。什么宫城啊?」



「我不晓得是什么状况,可是不好好确认怎么行呢?真拿你没办法……」



有马以充满虚脱感的视线扫视众人,最后有气无力地转向村上。



「……村上,怎么样?现在状况就是这样。」



村上也不抬起憔悴的脸,说道:



「嫌疑犯……错乱了呢。」



绪崎闻言,紧接着吼道:「是疯了!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村上无视于他,对着有马说了:



「先调查他的行踪……然后果然还是动机呢。行踪是绝对必须确认的。嫌疑犯与被害人在下田碰面,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必然。」



绪崎再次断定。但是有数人提出异议:



「还是先查证一下嫌疑犯的供述是真是假比较好吧。知道是谎言的话,也比较痛快。崎兄也想早点解脱吧?这种倦怠感实在教人难受啊……」



「那要怎么分配?」



「这个嘛……」有马发出毫无干劲的声音。「……伊豆还好,骏河就难办了哪。」



「现场指挥不是交给泛兄了吗?」



「可是三岛、沼津再加上静冈,我们不太容易行动。管辖外要不要拜托本部的搜查员算了?」



「什么拜托……做决定的是他们耶。」



「静冈本部负责哪些事……?」



村上问道。太田回答:



「留意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动向,派遣捜查员到东京、巩固与东京警视厅的搜查合作、要求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提供信息、研究官方发表的内容等等。」



「怎么这样啊?」下山说。「这样也算搜查吗?」



「搜查会议中决定的职务分配,只说他们是头,我们是脚,就这样而已。他们说脚要往哪去,由脚自己决定唷,村上兄。可是脚是不能拜托头的……对吧?老爷子?」



有马在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



「老爷子,干脆请课长还是署长去疏通疏通如何?」



村上说。下山同意。



「就是啊,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连日接待他们吗?那不是白白请他们喝酒而已吧?」



「嗳,说的也是。」有马答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署长姑且不论,课长是站在我们脚这边的吧?而且已经不需要目击情报了。要是有人目击到行凶现场另当别论,但现在重要的是嫌疑犯之前的行踪。」



「我知道啦。」有马说。「静冈、沼津、三岛——这三个地方交给本部。我来交涉。下山和户崎再一次彻底调查现场周围。太田和武居调查嫌疑犯当天的行踪。绪崎和本部的人一起,继续侦讯嫌疑犯。村上……」



有马说到这里,瞬间吞了一口气,说:



「……和我一起去韮山。」



「去韮山……吗?」



村上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道。



刑警们慵懒地站起来。



我……静静地关上打开一条缝的休息室门扉。



*



从车窗望出去的阴天,依然被切割成四方形。



贯一几乎完全没有思考。



对面的座位上,筋疲力竭的老刑警以筋疲力竭的姿势坐着,疲倦的脸、充血的眼睛,一切都松垮无力,仿佛懒得再继续活下去似的。那张毫无紧张感的脸颊另一侧,山谷、树林、河川等一成不变的无趣风景不断地现身又掠过。



反复的,时间。



——总比冻结了好吗?



自己在做些什么?



贯一也不是不这么想。他也觉得不是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的时候。



结果妻子与成仙道的男子一同离家了。至于贯一,他再三动摇之后,最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将自己的人生交给那个叫刑部的人。



——是我太窝囊了吗?



还是因为我是个刑警?



如果就像那个人说的,真的能够把过去恢复成一张白纸……



那的确是个蛊惑的甜美诱惑吧。贯一差点就做了一场有如蜜糖滴在鼻尖般的美梦。温暖而舒适的日常景色也如同海市蜃楼般在眼前升起。



——可是。



如果能够删除过去这艘船,那么现在这个过去的船首,究竟会变得如何?过去消失,不等于现在也可以消失吗?船都沉了,却只有船首若无其事地飘浮在水面,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如果船首浮着,那一定是假的。站在那种虚构过往上面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那真的可以说是自己的人生吗?



贯一这么想。



所以,贯一拒绝了。



刑部大概笑了吧。他有如两栖类般的眼睛和薄唇确实扭曲了。然后他以有些近似乐器的恶心音色说:「您……似乎不知道何谓幸福呢。」



有因才有果……



果成为因,又生出下一个果……



这个世上的一切全受到因果律支配……



吾等全活在做为果的现在……



换言之,改变未来,即改变现在……



而改变现在,即是改变做为因的过去……



所谓幸福,并非等在未来之物……



同时也非存在于过去的过往之物……



得不到的事物,终究只是画上的饼……



现在得不到,哪里算是幸福呢……



想要斩断阻碍现在幸福的祸根……



唯有回头改变过去……



——改变,



——过去。



不知为何,贯一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仿佛胸口被揪紧了一般。



「画上的饼吗……」



他呢喃。



老人——有马极其缓慢地,睁开就快闭上的皱巴巴眼皮。



「村上。」



贯一虚脱地「哦」了一声。



「怎么啦?」老人以比他更虚弱的声音问道。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样啊。」



「这样。哎,我这是多管闲事啦。你今早去了警逻总务对吧?你……去提出搜索申请吗?」



「咦?」



「……找你儿子吧?」



「啊……嗯。呃……」



「不想说是吗?」有马说。



不想说。



有马再次放下眼皮。



「叫……隆之吗?」



「呃……」



「哦,我说你儿子啦……一定很大了吧。」



有马说。



「……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鬼头哪。啊,是在你当上警官时见到的。你那个时候才刚复员,瘦得不成样子,连你儿子都像个营养不良儿童。我啊,给了他芋头干哪。芋头干。」



「这样……」



「是啊。我儿子没有回来嘛。我每天都在听复员通知,结果还是不成。所以那个时候,山边那家伙对我说:『村上就拜托你了。』万年巡查部长的我能干嘛呢?顶多只拿得出芋头来……」



「啊啊……」



山边是贯一的恩人。



十五年前——



贯一离家后无依无靠,介绍住处和工作给他的就是山边。



贯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陌生的下田做为第二故乡,完全是因为山边的亲切让他铭感五内;而山边会选择下田做为贯一的新天地,则是因为下田是山边的故乡。



贯一当时懵然无知,没见过世面,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可是贯一还是决定离家自力更生,山边被他的决心感动,代他安排了一切事宜。



不只是这样而已。美代子同样是出于某些原因,离乡背井,一个人正流落街头,此时把她介绍给贯一的,也是山边。美代子流产,夫妻感情濒临破裂的时候,也是山边为他们带来隆之。保护大后方的妻子,担任贯一复员后的身分保证人,推荐贯一当警官……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托山边的福。若是没有山边唯继这个人,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贯一。



然而……



现在已经……



山边五年前过世了。



是昭和二十三年早春的事。



贯一再次感到胸口一阵微痛。



「山边先生……」



贯一悄声说道。



「山边啊,是我的童年玩伴。他和我不一样,非常优秀,和家人却没什么缘分。他父母早逝,很早就孑然一身,也没有兄弟。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他一直很挂心你们夫妇。他好几次来找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好好地在干警察……」



「是……这样啊……」



「没想到他竟然死得那么快哪。」有马说道,双手覆脸,就这样往下抹去。「他竟然死了。我觉得他把你托给了我,所以把你从警逻叫到防犯来。你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很快就到刑事课来了。」



「我很感激泛兄。」



「别说傻话了。」有马说。「推荐你到一组的是西野。换句话说,这是你的实力。我到山边的墓前向他报告过了。」



「墓前啊……」



贯一不知道山边的墓地在哪里。



「老爷子,我……」



「且慢。」有马睁开眼睛。「你不是不想说吗?那就别说。我并没有自许你为父亲。我可是个陌生人。」



「不是的……」



贯一突然……不安起来。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贯一催促几乎糜烂的脑细胞活性化。贯一一直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一直忘记了。好几年之间,他完全没有去想。那是……不安的理由是……



——对了。



那是……



恩人山边的……来历。



贯一不清楚山边的来历,也从来没有询问过生前的山边。因为他的立场不适合问这种问题,也没有必要特别询问……



不过只有一次,山边推荐他到下田署的时候,贯一听山边说他的工作与警方有关。山边说因为这样,他在警察里吃得开。所以贯一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所以、所以。



贯一连山边的住址都不知道,只隐约知道山边好像住在东京,可是也没有确认过。他听说山边是下田人,和有马是老交情,可是这些事他也没有特别询问过。他也约略感觉到山边似乎没有亲人,不过这也是现在第一次确实听到。这也是。也是、也是。



——这么说来……



山边过世的时候,贯一也只收到了一张通知。



一张明信片。



而且是在山边过世了半年以后才收到。



尽管受到山边那么多照顾,贯一却没有去参加葬礼,也没有包奠仪。贯一连在山边灵前上柱香都没有。不过……贯一记得有马似乎也是一样,只收到一张明信片,还说他大吃一惊。



「老爷子……」



贯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马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回望贯一。



「怎么了?」



「不……呃……」



不安令人浑身哆嗦地,变得更强烈了。



「山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贯一好不容易勉强问出这句话。



有马望向平淡无味的车窗风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是个可怕的人。」



「可怕……?」



「很可怕。」有马的眼神很怀念。「他脑袋很好。跟我完全不同。明明到人生途中,我们两个都还一样哪。是血统好,还是脑袋不一样?像我,工作了这么大半辈子,未来都已经定啦,去年好不容易才爬到警部补的位置。而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在内务省工作……」



「内务省?」



「怎么?这怎么了吗?」有马狐疑地问。



「不,没什么……」贯一打马虎眼。



——内务省?他说内务省?



内务省的官僚为什么会援助从纪州的农家离家出走的人?为什么会为这种人费心安排结婚、就业、甚至收养孩子的事?



——更重要的是,



贯一的不安膨胀得愈来愈厉害,直到大到不能再大时,化成了一股寒意,窜上背脊。



——我,



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山边的?



完全不记得。



——我,



对山边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山边的长相如何?贯一应该记得,然而一旦试着想起,却变得模糊不清。愈是拚命想要回想出来,浮现在脑海的脸就愈像一个陌生人。



——我真的认识山边吗?



那会不会是幻觉?那么让那个幻觉从一到十全都安排妥当的贯一的人生,究竟算是什么?



——我的人生……



是陌生人所建立的吗?



「村上,怎么啦?」有马问道。



「老爷子……我……」



有马露出悲伤的表情撇过脸去,可能没有出声地说了声:「对不起啊。」满是皱纹的嘴唇确实是这么动的。



喀登、喀登。火车前进的声响,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朵。穿过短短的隧道,无趣的景色再次占领了窗户。



「村上。」



有马开口。



「这个案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



「老实说,我根本无所谓。我觉得应该就像绪崎说的吧。只是啊,今天我就是想离开下田。」



「离开下田?」



「是啊。」



有马拿手巾擦脸。



「那个城镇骚然不安。它可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哪。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地方了呢?我觉得……应该是那个成仙道害的。」



「成……仙道是吗?」



「你不在意那些声音吗?」



有马说道,垂下眉毛和两边的嘴角,一副肚子痛的样子。



「在意啊。」



虽然是提起来才会想到的程度。



「我啊,总觉得整个城镇在吱咯作响。那种讨人厌的声音,彷佛让我想起了自己是个卑鄙的家伙。」



讨人厌的声音。



美代子跟着那些声音走了。



那彷佛发生在久远的过去,也像是刚刚才发生而已,毫无现实感,却又极为现实。



我相信……



我要和隆之一起生活……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会连你一起忘掉……是吗?



那种事,



吾等可以轻易办到……



办得到啊?



那么贯一这个人将会从美代子的过去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到时候……



那将会变成事实……



贯一的记忆,将透过那个叫刑部的人之手,从妻子的历史完全删除。而妻子的历史中,将会满满地充溢着她与隆之两个人甜美的回忆吧。



贯一闭上眼睛。



的确,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真实吧。那么到时候对妻子来说,那就是真实了。



可是贯一的真实不同。对贯一来说,即便崩坏,妻子永远就是妻子,儿子永远还是儿子。对贯一来说,那才是真实。



简直……被一个人抛下了。



所谓家人,指的并非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对彼此抱有亲情的人。透过无止境的日常反复这种无穷无尽的沉闷行为所构筑的,是种共通的真实。所谓家人,意味的会不会是共享真实这种幻影的人呢?



——不要。



不管是幻影、虚假、谎言还是误会都一样。



因为贯一这个人。就是透过那满是空隙的、缝缝补补的过去所累积而成的。



「以前哪……」有马开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接下来要去的韮山村当过驻在所警官。」



「这样啊……?所以老爷子才会想去?」



「对。总觉得那个时候教人怀念。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一直失联的童年玩伴山边重新有了交流。当时警察是内务省管辖的哪。嗳,不过那家伙是官僚,而我是个不起眼的驻在所警官哪……」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想想,大概十五年前了……」



「十五年前……?」



是贯一与山边认识的时候——虽然贯一完全不记得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了。



「没错,十五年。遥远的过去啰。」老刑警呢喃道。没错。遥远的过去了。



——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贯一都不会改变。



谁要改变?——贯一心想。过去渺茫,未来不可捉摸,即使如此,现在一定就是现在。



除了现在以外的现在,不可能存在。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概念上,这都是矛盾的。所以贯一认为就算过去能够改变,即使被赋予了从未体验过的过去,又怎么能够相信?不管有多可疑、或是有多模糊,如果不相信经验性的过去,人要怎么活下去?



喀登、喀登。火车行进声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膜。正是这种反复使得贯一之所以能够是贯一吧。无趣的景色才是世界的一切。即使毫无改变,火车也确实地在前进,不是吗?



接着好一阵子,贯一放空脑袋,望着掠过窗外的山林。新绿渐深,自豪地告诸世人夏季即将来临。



——是铁桥。



「村上……」



有马突然屈身,把脸凑近贯一。



「怎、怎么了吗?」



「这……这节车厢是不是不大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有马瞪大眼睛,只转动眼珠子扫视周围。接着他更压低了嗓音说:



「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喀登。



——很安静。



贯一慢慢地环顾车厢。



车厢没有客满,但也不到空荡荡的地步。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乘客不少,但都以恰到好处的间隔分散各处。



然而……



却没有半点声响。在说话的好像只有贯一和有马。贯一屏住气息,望向斜对面的座位。



斜对面坐的是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婆。头上绑着一条肮脏的手巾,穿着农事服,手上戴着粗白手套。旁边的座位摆了一个约有身体大的包袱,里面露出沾有泥土的蔬果。



是常见的情景。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贯一转头望向旁边的包厢座位。



那里坐了一个像是事务员的男子,戴着圆眼镜,穿着开襟衬衫,头戴麦杆草帽,手上拿着扇子。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道闪光。



男子的胸部一带闪闪发光,反射出车窗照进来又消失的阳光。



是一只像手镜般的圆型物品。



——那是……



贯一再次望向老太婆。



老太婆的胸口也有。



——和刑部的一样。



贯一作势站起。



那个老人。那个女人那个学生那个妇人。



那个男人那个人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



「老爷子……!」



这节车厢。坐在这节车厢里的……



贯一迅速前倾,在有马耳边小声说:



「这节车厢里坐的全都是成汕道的。」



「成仙道?」



「全都是成仙道的信徒。」



「你说什么?」



有马伸起上半身。接着老人僵住了。



「老爷子,怎么了?」贯一悄声问道。不知为何,悸动变快了。心跳突然加剧,胸口发疼。有种虚渺的心情。好想念妻子、好想念家人。好寂寞。快受不了了。不想待在这种地方。不想……完全不想。



「那是……我记得是静冈本部的……」



有马说道。贯一回头。



邻接的车厢,通道正中央站了一名男子。



「那个人……是静冈本部的人?」



「不……不清楚是不是。」



「我去看看。」



没办法待着不动。贯一站了起来。「村上,等一下。」有马伸手制止。贯一无法克制。他……受不了了。



他小跑步穿过通道。



这家伙……这家伙还有这家伙。



这些家伙,全都是被那个下流的刑部抽掉过去的空壳子。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动弹。每个人都盯着前面坐着。



只有贯一在活动。



打开车门,穿过连结部分。再一次开门。静冈本部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贯一倒吞了一口气。



没看到男人。但是。



相反地……



坐在隔壁车厢里的……全是异人。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异国的乐器。



头上绑着黑色的布,身上穿着黄色的异国衣物。



胸口挂着圆型手镜般的饰物。



「啊……」



此时……



那种彷佛扒抓胸口内侧般、不愉快的、同时不可思议的声音在车厢中回响。



「你、你们……」



声音很快就停了。



——他们……要离开下田吗?



「我、我是警察!」



贯一拿出警察手帐。



没有一个人看他。



喀登、喀登、喀登、喀登。



「这、这是警方盘问……」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安静!不可以在这里吹奏乐器……!」



声音没有停下来。



「叫你们安静!停下来!」



闪闪烁烁。闪闪烁烁。



圆型饰物闪闪发光。



住手住手住手!



「哇啊啊啊!」



贯一跑过异人之间、跑过搅乱心绪的声音洪水之中。不管怎么跑,声音和光芒都没有消失。



——跑到最后一节。



快点穿过车辆,去到车厢外头。



那么一来,声音就会穿出去,散往天空。



碰到门了。



接着,透过车门的玻璃窗,



贯一看见了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东西。



车厢外……一名男子背对这里站着。他穿着未曾见过的异国服装,头部异常巨大,而且金光闪闪。



——黄金……面具?



男子戴着面具吗?



男子回过头来。



巨大的耳朵。高耸的鼻子。扁塌的下巴。同时……



睁大的一双巨眼之中,



蹦出了两颗眼珠子。



贯一尖叫起来。



「村上、村上!」有马远远地叫着。



「宴已备妥……」



刑部的话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