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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世界……一点一点的开始扭曲。



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悦。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闲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拼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别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



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贯一叹了口气。的确,要是得到这种回答,即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提不起劲继续追问了吧。那等于在强迫对方「不许问」。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什么也不明白。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远在六年以前,误会就已经萌芽了。



——不算小事吗?



以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那或许是无比重大的事。那么就算贯一没有恶意,如此冷语冰人,不晓得在亲子之间造成了多么深的鸿沟。贯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当然,贯一也想好好疼爱孩子。但是只有心里这么想,终究也无法亲切的对待孩子吧。不管心里面觉得多可爱,笨拙的贯一也不可能理解该如何对待幼子。因为不久前,贯一还呆在军队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满脑子只严肃的思考着生死问题。



——六年。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不,才过了六年。



才过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些家伙在吵闹。



——锣吗?还是筚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装异服的家伙们在街上徘徊。他们站在每个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异国乐器。不过他们似乎只是吹奏,并不像托钵僧那般会要求施舍。好像是一种宗教活动。



声音很快就停了。这并不是违法行为,所以也无法取缔吧。而且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听了也不会令人在意。可是……



总觉得坐立难安,心情虚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声音罢了,然而仅是如此,却让人感觉仿佛整个城镇都微妙的扭曲了。贯一爬起身来,后颈根很痛。



被……儿子殴打的伤。



他抚摸着脖子。



——隆之。



贯一的儿子叫隆之。开战的时候出生的,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连小虫都不敢抹杀,是个温柔的孩子。贯一只记得责备过他没胆量、没志气,未曾骂过要他不许撒野。当然,贯一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动粗。



然而这……全都只是贯一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明白罢了。他故意用力按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这种钝痛,还有额头上的伤痕,都更证明了贯一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隆之……」出声呢喃。



没有人回应。



家里没有人。总觉放不下心。这样的行为一点都不像贯一。但正因为没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软弱的态度。贯一甚至想就这样泪流满面,扑倒在棉被上——虽然他根本流不出泪来。



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响起。



昨天……



贯一被隆之揍了。那时,原本性情温厚的儿子板着脸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断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贯一乱了方寸。挨上一击的瞬间,贯一醒悟到,原来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贯一是个强悍的警官。虽说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时贯一毫无防备、浑身破绽。是因为内疚吧。



隆之手里拿的是他生日时贯一送绐他的文镇。贯一察觉此事,顿时失去了对儿子动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击也被打个正着。



意外的是,贯一被第三击中后昏倒了。



所以贯一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儿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头丧气的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头,连话都不肯说,贯一也无法问出儿子去了哪里。



于是,贯一当上警官后第六年,第一次请了假。



贯一还可以硬撑,而且伤也不是痛到无法行走,其实没有必要请假。



可是贯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职场污秽不堪。



而且他也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满不在乎地采取无异于平日的行动,似乎太对不起家人了——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尽管应该要道歉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但贯一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借口。



说穿了,贯一只是想要勉强营造出非日常性,来逃避现实吧。



这个状况异于日常、一切都不同——贯一为了拚命这么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职务这个最不像贯一会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主张,声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总觉得得很卑鄙哪——贯一想。



不过也像是理所当然。



声音停了。



——这么说来。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过去处才出门的吧?



贯一在被子上盘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扫视了家里一圈。



应该熟悉的、陌生的景色。



应该看厌了的、未知的风景。



失去了应该关心的家人後,贯一才决心要休息。真到了休息的时候,家人反而不在了。



——真讽刺。



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贯一露出愁眉苦脸般的奇妙表情……



笑了好几次。



——实在是……



他觉得世界实在太讽刺了。



今天早上,辖区内发生了案件。



听说是杀人命案。而且……似乎是猎奇事件。



贯一被调派到刑事课之前,曾经在防犯课保安组工作过一年,也在派出所待过约两年时间,但从来没有遭遇过杀人案件。然而……



——好死不死……



接到通知时,贯一打从心底想到: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有必要偏等到我请假的时候才杀人吗?



——真是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



只能说屋漏又偏逢连夜雨。



贯一按着额头,手指抚过颜面。



根据后辈的报告,事件曝光的经纬大致如下:



昨日深夜,莲台寺温泉的驻在所连续接到数次通报,説有一名男子背着一具疑似全裸女子的遗体,四处流连彷徨。起初驻在所的警察以为是开玩笑或看错了。换成贯一是驻在所警察,一时半刻也很难相信吧。从接到的消息综合研判,男子背着裸女,似乎往高根山中去了。驻在所警察为慎重起见,后来联络了署里。于是天色未明,警方就带着数名当地的消防团员前往山中,在山顶附近发现了遗体。



据说遗体被麻绳捆住,高高的吊在树枝上。



非比寻常。



杀了人还吊到树上,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凶恶,更接近荒诞。



贯一完全无法理解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的心理,根本是疯子的行径。难道他们有什么他人无法得知的深刻过节吗?但是就算是恨之入骨的仇家,把人吊到树上又能怎么样呢?做这种事就能消除心头之恨吗?贯一不觉得。



可是,这类所谓的猎奇事件不会从社会上消失,而且贯一也经常听说。即使如此,对贯一这种人来说,简直像是瞎编出来的命案,依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就算真的发生,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贯一一直觉得,他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也永远不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现实感。



没错,没有现实感。异人在路旁吹奏陌生的音色,心爱的儿子攻击父亲,尸体吊在树木上——这种现实是假的。



贯一觉得一定是搞错了。



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打开了不能够开启的门,踏入了异次元世界?虽然现在身处的世界,与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肖似,却仍有着微妙的不同。完全相同,却完全不同。这个世界是假的。疯了。虽然完全不懂哪里不一样,但有什么地方扭曲了。家庭之所以崩坏,肯定是扭曲的缘故。自己哪里弄错了。在哪里打开了异界的门扉……



——这是逃避现实。



没错,是妄想。不管看起来有多扭曲,不管感觉有多疯狂,不管有多荒诞,不管有多难过……



——这都是现实。



贯一用双手拍打脸颊。



幸亏——听说嫌疑犯当场以现行犯被逮捕了,所以应该不是多棘手的案子吧。可是愈这么想,贯一的身体就愈动不了了。接到通知的时候,贯一也强烈地心想现在没功夫去管那种事。



当然他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不管事情再怎么严重,终究是他个人的事,那么就不是可以在公事上通用的事。贯一顶多只是挨了儿子揍罢了。就算这对贯一来说是件大事,在社会上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解决杀人命案才是第一优先吧。



所以不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管胸口有多痛、脖子有多疼,纵然家庭四分五裂……贯一没有闲功夫哭泣。



明天起,贯一即将回归职场。



贯一再次望向窗外。



被窗框切下来的天空,依然是四方形的。



*



没错。



那个时候,城镇确实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当村上贯一独自烦闷的时候,世界微小的扭曲,已为镇上的每一个人带来感觉不到的微小压力。



当然,没有一个人自觉到。



那没有自觉的压力,无疑带给了每个人没有自觉的不快。不合理的不快,产生出朦胧的不安与模糊的焦躁,不久后,这些转变为没来由的烦躁。



然后,扭曲卷起风来。



是令人坐立不安的、讨厌的风。



那忙乱的风悄悄地穿过马路,窜过整个城镇,从家家户户的窗缝和纸门破洞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搔过后颈,在耳边盘旋,静静地,极为安静地,搅乱了整个城镇。



沙尘卷上阴天,害怕的野狗奔驰而去。



郊外也传来好几道远吠。



野兽是了解的。了解这非比寻常的氛围。



乍看之下与日常无异。



男子拭着汗,拉着货车。



主妇在黑色的木板围墙上晒着棉被。



景色一如往常地悠闲。



但是……



无言地拖着货车的男子、勤劳地晒被子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悲怆地、拚命地想要保护什么?



这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平民百姓应该没有那么小题大作的认识。



那个人是做拉车生意的,他肯定是日复一日地拉着车来维持生计。至于妇人晒被,与其说是为了卫生,或为了除湿,正确答案应该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晒过了吧。晴朗的日子就要晒被——对于这记号化的日常,妇人一定连一丁点儿的疑问都没有。



可是……



仔细想想。



天空不是一片混浊,没有半点阳光照射的迹象吗?只差没有下雨,这不是适合晒被的天气。看看那夸张的货车货架吧。上面不是只摆了一个用手提就足够的小行李吗?



为什么要拉车?



为什么要晒被?



这些事,全都只是为了确认今天无异于昨天而进行。大家都搞错了,误以为同样地反复日常生活中反复的行为,就能够保有日常。那已经沦为获得日常性的一种仪式了。



这是空虚的抵抗。



人们为了排除步步逼近的非日常,而反复空壳化的行为。



可是……行为已经失去意义,因果关系逆转,本末已经颠倒了,不是吗?



已经……太迟了。



微小的扭曲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侵蚀了这个镇上居民的恬淡。



就连维护居民安宁的警察也不能例外。那一天……这个城镇的警察署被不明就里的紧张与静谧的喧骚所笼罩。



不过,他们表面上极为平静。



是慎重还是胆小?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早晨发生的杀人命案的详情尚未公开,因此他们不得不佯装平静吧。可是从署长到事务员警官,没有一个人内心是平稳的。静冈县本部的搜查员锣鼓喧天地抵达后,立刻奏起了不和谐音。



宴会的狂乱……已经开始了。



*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就算开门的人出于职业关系而动作粗鲁,可是这噪音也太剌耳了。此时待在大办公室里的中年刑警用左手按了一下胃部,朝桌上吐出烟来,然后瞪住进房的年轻刑警。



「怎么样?」



「不得了了呢。」



「这我知道……」



老公仆态度懒散地说道,揉熄香烟。他的脸色蜡黄,表情也毫无生气。相对地,年轻刑警仿佛正在笑。



「……一大早就有女人光溜溜地吊在树上,当然不得了了。」



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哪——老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听到他无力的口吻,年轻刑警说:「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两人都是第一次碰上猎奇事件吧。但是这种反应的差别,似乎并非基于各自的使命感与人生观,而完全是出于体力的差别。



年轻刑警交抱双臂,同时跷起二郎腿。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身体不要紧吧?最近天气实在不怎么妙哪。」



「不必担心,烧已经退了。」老刑警极为不悦地说。「只是流鼻涕的感冒罢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发生这种荒唐的案子,我哪里能躺着休息,而且烧也退了。」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请假的人很多,动不动就人手不足,有老爷子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老爷子年纪也大了,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年轻刑警态度随便地说。



「竟然被你这么说,我也真是不中用啦。」老人愤恨地答道。「嗳,算了。吿诉我详细状况吧。搜查会议的报吿我是听了,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听得不是很明白。不管是侦讯还是访查,总觉得都不是很顺利哪。」



「哦……这是桩奇怪的案子呢。」年轻人拉过椅子。「总之,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遭到杀害的是织作茜二十八岁——老爷子也知道吧?就是那个制造纺织机的织作家一族的寡妇。」



「哦……你说房总的?喂,那么被害人就是之前被卷入轰动千叶东京的连续杀人事件,一家死绝的织作家的幸存者吗?这样啊……」



「对啊,就是啊。」年轻刑警有些兴奋地说。「这下子真的是一家全灭了呢。感觉好像被隔岸观火的火给烧着了似的。」



「与上次事件的关联呢?」



「应该没有关联。」



年轻刑警叼起香烟。



「那个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嘛。应该也已经送检了。也没听说被释放还是逃狱了。」



年轻刑警点着火柴。



响起「咻」的细微声音。



老刑警吸起鼻涕。磷燃烧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



「可是……不会太快了吗?才短短三个月哩。不管人活得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会连续被卷入如此凶恶的事件——杀人命案。不,一生顶多一次吧。不不不,几乎是不会碰上吧。然而被害人却连续……」



「不过所有的国民都曾经被卷入战争这场大杀戮哪……」年轻刑警抽动着脸颊。「暧,那一家天生不幸吧。难得幸存下来了……却……。总之,春初的事件已完全结束了。这次是另一起独立案件的。犯人也肯定是那家伙。」



「最好是这样……」



老刑警板起脸来。



「……我可不想从以前的事件重新彻查起。」



「东京警视厅和千叶本部也不会允许我们那么做吧。再说,上次的事件已经送检了,嫌疑犯也自白认罪了。听说是以现行犯逮捕的呢。上次事件的关系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不可能有遗恨。说起来,被害人是家人遭到杀害的一方呢。就算她会怨恨人,也没有遭到怨恨的道理啊。」



「可是……那个寡妇干什么跑去莲台寺温泉?去泡温泉养生吗?」



「哦,据她的同伴说,是去近郊的神社奉纳什么东西。」



「同伴?她有同伴啊?是……男人吗?」



「是男的。名字……呃,是津村,津村信吾。听说是丹后的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身分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话说雇主羽田氏本人正赶往这里。这个人来头不小唷。哎,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真麻烦哪。织作跟羽田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是很远的亲戚。羽田氏好像宣称自己代替无依无靠的被害人父亲照顾她,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什么叫你没听说过?」



「杂志什么的不是炒作得沸沸扬扬吗?悲剧的未亡人织作茜。可是没有任何杂志提到她有亲戚是这种大人物啊。话说回来,警方的官方发表要怎么办呢?一定会引起骚动的。案子本身又是个猎奇事件。」



「唔唔……」老刑警抱住了头,一副厌烦到了极点的态度。



「嗳……那种事就让署长和……静冈本部去烦恼吧。我们只要解决案子就是了。只要破案就是啦。喂,对了……村上那家伙怎么了?联络他了吗?」



「哦。」年轻刑警的表情放松了。「贯兄说他明天会回来上班。」



「哦?联络上他了却没立刻来?」



那个村上竟然没来啊——老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吿诉他,说连老爷子都挺着发烧的身子来了。贯兄说他跌倒摔下坡道,看样子伤得很重吧。这要是平常的他,一听到这种消息,马上就会冲过来的。」



「应该……不是吧。」



老公仆板起了脸说。「什么意思?」年轻人问,但他的问题被忽视了。



「重要的是,那家伙——嫌疑犯招供了吗?」



老刑警微微伏下视线看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噘起叼着香烟的嘴说:



「说到招供,他打从一开始就招供了。因为他人就呆呆地杵在现场嘛。」



「可是只有这样……」



「不,他也自白了。他对赶到现场的警官说:『是我干的。』」



「他自白了?」



「是的。所以把他逮捕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唔……就是搞不懂啊。」



「搞不懂?搞不懂什么?」



年轻刑警耸耸肩膀。香烟的灰掉了下来。



「他错乱了。不管问他什么,都只会说梦话似地胡言乱语,呜呜又啊啊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



年轻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部。



「……或许是这里有问题。」



「那……」



「嗯。可能有必要送去精神鉴定。崎兄坚持说不是,老样子,死缠烂打地严厉逼问,说绝对要他招供,都额冒青筋了。」



「不能交绐绪崎啦。我们是民主警察,又不是特高。那家伙根本不了解什么叫人权。静冈本部的看法呢?」



「态度保留。」



「真奸诈。」



「是很奸诈啊。可是依我看来,是……」



年轻刑警再次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变态杀人啰?」



「那当然变态啦。」



年轻刑警说着,拿起铝制烟灰红,把几乎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按熄。



「深夜潜入温泉里,绞杀入浴中的裸女,这还不够变态吗?」



「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啊。如怨恨、有利害关系之类的。这或许是有计划性的谋杀,也有可能是佯狂。」



「不可能不可能。」年轻人无力地挥挥手,拉起椅子坐下。「行动太没有一贯性了。那已经是疯子的行径了。因为不管是过失杀人还是预谋杀人,无论有什么隐情,要是杀了人,不想自首的话,一般都会逃跑吧?」



「他不就逃了吗?」



「那不是逃,是吊起尸体观赏。那家伙别说是逃了,还从现场扛着遗体爬山呢。虽说死者个子小,但尸体很重的。那个变态体力还真好。说起来,虽然夜晚黑漆漆的,但背着裸女走在路上还是很醒目吧?一般人会这么做吗?」



「不会。」



老刑警冷冷地答道。



「没错,不会。行凶现场似乎没有被人目击,所以凶手只要早早逃走就行了。可是他竟然没有这么做。目击者一大堆哪。总共收到了七则通报。要是进行访查,作证的人会更多吧。然后啊,若是他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藏尸或弃尸,做一些处置也就罢了?也不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把尸体藏起来,还正大光明地——这么说虽然很怪啦——总之,他把尸体高挂在树上,简直像是要人来看似的。而且选择的还是远看也格外醒目的大树。那棵树高得要命,得耗费相当大的体力才行。不出所料,入山搜索的消防团马上就发现了。哪有这么离谱的犯罪?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是侦探小说了哪」



「才没有什么意义呢。听赶到的派出所警官说,那家伙看到警官,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对着尸体看得出神。所以才被逮了。」



「嗯。」



「就是啊。没有意义,完全没意义。而且警官盘问他在做什么,那家伙也只是傻笑。结果没有人强逼问,他在现场就自首了。」



「就是这一点教人不解。他一下就招了吗?」



「听说很老实地招了。」



「他自己伸出双手,说:我俯首认罪吗?」



「不,警官——莲台寺派出所的警官问说:这究竟是谁干的?他大概没想到那家伙就是犯人吧。结果那家伙回答说: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



「这样啊,这么老实地招了啊。可是……那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到如今还要查些什么?他不是现行犯吗?」



「这个嘛……」年轻刑警揉了揉右眼底下。「因为他说的是大概。大槪是我干的。」



「大概?什么叫大概?」



「天知道。」



「什么天知道……」



年轻刑警的额头挤出皱纹,并用指头抓了抓。



「那家伙说他不太懂。听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他还说:下手的我逃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年轻刑警肩膀松垮下来,脖子左右转了几次。



「那已经……该怎么说呢……」



年轻人表情纠结成一团。



「……对,连一点理智都感觉不到。那个人才三十几吧,可是怎么说,就像已经老糊涂了似的,还是脑袋的螺丝松了?感觉就像在跟猴子对话一般。他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鲭鱼,讲话也口齿不清。」



「会不会是嗑药啊?」



「看起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货色。」



「嗑药哪里了不起了?」



「再怎么说,那些毒虫都是自愿选择崩坏堕落的吧?那也得花钱啊。只是啊,不管是嗑希洛本还是鸦片,都不会变成那种窝囊废。老爷子只要看过他一次就知道了。真的让人觉得跟他说话,自己也会跟着疯掉的。崎兄会那么暴躁不耐烦,这次我是可以理解的。」



老人看着年轻人如实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面呈难色。



「有那么……糟糕吗?身分呢?他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吗?流浪工人吗?」



「他胡诌自己是个小说家啦,不过还没确认。住址好像在东京中野,目前正在向东京警视厅查询,看看有没有前科。他不好容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野篦坊啊、消失的村子,实在是莫名其妙……」



「野篦坊?」



「就是『是这种脸吗?』的怪谈啊。真是胡说八道。」



「他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吧?他叫什么?」



「关口巽。他自称啦。」



「关口?没听过哪。不过我本来就不读小说。小说家的话,我顶多只知道伊藤整(注:伊藤整(1905~1969),小说家、评论家与诗人。翻译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AugustineAloysiusJoyce)与罗伦斯(D.H.Lawrence)等人的作品,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跟志贺直哉(注: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为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视为日本短篇小说的完成者。代表作有《暗夜行路》等。)而已。」



「总之,先把他给关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老爷子啰。」年轻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又有别的案子吗?」



老刑警问道,年轻刑警便说:「就那个啊。」指向天花板。



老刑警朝上望了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年轻刑警虽然手指着天花板,视线却是朝着墙壁外头——建筑物外面——大马路。



「喏,不是弄得砰砰锵锵的吗?实在吵死人了……我得去帮忙取缔那场花灯游行。都忙成这样,还得去管那种事,真是气死人了……嗯?不对,取缔游行在先,所以应该说都忙成这样了还给我杀人比较对。」



年轻刑警转向窗户,叹了口气。



咋舌。



老刑警干燥的脸颊肌肉僵硬了。



「那种事……不必动用到你吧?叫交通课去就行了。」



「不是,是访查。」



「什么访查?」



「哎唷,就这个事件的啊。那些家伙这几天老是聚在这一带,要不然就是四处徘徊,好像也去了莲台寺那里,或许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啊……」



老刑警抱起双臂。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好像叫成仙道。」



「生鲜道?那是啥?」



「新兴宗教。」年轻人不屑地说。「很可疑。听说根据地在山梨,从北部这样一路侵略到静冈,终于攻进下田这里来了.」



「是哪一宗?基督教吗?还是法华宗?」



「那是啥?」



「不是有吗?本尊什么的……」



「这个嘛,我完全不晓得耶。」



年轻人说完准备走出去。



然后,一瞬间他忽地回头望着我。



我轻轻微笑,站了起来。



接着赶过年轻刑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老爷子,刚才那个人……」



那个男的是谁?背后传来声音。



*



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天空了。



妻子的眼睛空虚混浊,村上贯一以更加空虚的眼神望着她,边想着天空的事。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复员以来六年间,贯一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责问。



然而……其实贯一并不太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起初,贯一大概也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的意思。他不记得自己信服了没有。但他觉得那个时候,非常努力地想要知道妻子的真意。



然而贯一知道,就在不断地重复当中,相同的一句话,意思却渐渐地变得不同了。



贯一花了极长的时间,学习到说话的人的真意与说出口的话不同,而这并无法单从说出来的话本身察觉的。



然后就在无法了解真意的状况下,话语不断地重复,不久后沦为单纯的形式,最终失去了意义。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空虚,贯一不再倾听失去了光彩的话语。



待回神时,妻子的话完全传不进贯一的耳里了。



「你在听吗?」妻子说。



贯一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脖子。



「那孩子……」



妻子——美代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说……那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说过吧?」



「当然了。」贯一简短地答道。「你想说……错在我身上吗?」



「我又没那么说。」



「那么……」



「说已经无法回头的是你;说只能积极思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积极地……」



「愚蠢。」



「哪里……愚蠢了?」



「谁叫你……」



贯一背过脸去,伸手拿起矮桌上的香烟。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那么做又能怎样?这是亲子问题吧?是我们夫妻和隆之的问题啊。别人——而且是那种诡异的家伙,到底能做什么?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啊。」



「你说这要怎么解决?」



「这……」



——有可能解决吗?



「思考要怎么解决……」



——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就是父母的责任吗?」



贯一说出完全违背真心的虚伪话语。



因为他有种错觉,觉得说出一连串无用的正当话语,就能够治愈腐烂的胸口。



原来如此,说出口的话与真实的心情,竟然能相差这么遥远。想到这里,贯一明白了。



「就是因为觉得是做父母的责任……」妻子把贯一不诚实的话当真,回应道。不是的——贯一在心底想着,但是说岀去的话已经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自行萌生出意义来了。



「……所以我……烦恼了很久,最后才……」



「烦……烦恼了很久,最后竟然去投靠宗教吗!」



贯一把手指挟着的香烟扔到榻榻米上。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怎样?莫名其妙,竟然自作主张,找一些奇怪的人商量。我吿诉你,从以前开始,那种事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诈欺嘛。你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不懂、我不懂!」美代子一次又一次摇头。



头发披散开来,模样骇人。



「……我不懂!你就懂了吗?你一定懂嘛,看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要是你能解决,就快点解决啊!喏,现在立刻把那孩子还来啊!让那个温柔的隆之回来啊!喏,快点,快点啊!」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时间。



要是时间能够倒转,重新来过。



——三天……对,只要三天就行了。



就可恢复正常了。



「办不到吗?这样,你办不到是吗?」美代子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教人火冒三丈。她话中的尖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贯一的胸口。



贯一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能。



——用不着别人来说。



「什么嘛,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你才是,你又能做什么?就只会说我……」



「做不到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抱着一线希望……」



「混账,就算如此,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啊……!再怎么说都太疯狂了!」



你简直是疯了!——贯一恶狠狠地敲打矮桌。



美代子沉默,怨恨地瞪着贯一。



「怎……怎样?」



——不对。这样子不对。



美代子顿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啊」,接着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啦,我是疯了。我一点都不正常。发生了那种事谁还能够保持冷静?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很笨,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那么冷静?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罗、罗嗦!」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喏,动不动就那样吼。你以为只要大吼大叫,事情就会解决吗?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吼那孩子?真窝囊。你为什么不肯抱住他、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孩子跑掉了啊!——美代子握拳敲打榻榻米,一次又一次。



「连我都推开了……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



——那不是……



「不……不是我的错。我……」



「喏,什么嘛,这下子开始逃避责任了吗?什么叫这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开什么玩笑!」



「闭、闭嘴!我叫你闭嘴!」



「哦?工作忙是吗?你是了不起的刑警大人,才没时间为了无聊的家庭纠纷烦心呢。什么嘛?要打人吗?要动粗是吧!」



「你这个臭婆娘!」



贯一掴上美代子的左脸。打得不是很准,他再一次挥起手臂。妻子背着脸,举手挡架。贯一像要打掉她的手似地一巴掌挥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的。



美代子挣扎,凄厉地尖叫。



贯一只是一次又一次挥起手来,试图让自己的手掌命中妻子的脸颊,直到他察觉到怒气攻心的自己有多么滑稽时,才突然冷静下来。动脉阵阵鼓动,吿诉他心跳变得有多快。



眼睛干涩。



贯一放下举起的手。



害怕的美代子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动作跳了开去,离得远远地蹲在房间角落,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妻子的身影渗晕成两三重。贯一无法动弹,直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凝结为一。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贯一朝着不可摸到的妻子伸出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干嘛道歉?



「是、是我不好。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手动脚……」



——哪里不好了?我怎么可能有错?



——出言挑衅的不是这个臭婆娘吗?



——我才是被害人。我完全没有错。



「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粗……」



贯一强自压抑无法忍耐地涌上心头的感情,镇静心情。这应该是与妻子无关的感情。只是被妻子的言行举止诱发出来罢了。



那是无处排遣的愤怒——不,不明就理的烦躁——与其说是烦躁,更接近不安——的这类东西。



然而如同贯一是被害人,妻子也是被害人,儿子也是被害人。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着能发泄愤怒与不安的加害人。



——妻子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原……原谅我……」



贯一低下头去。



妻子激动得抽噎了好一阵子,不久后以更加怨恨的眼神瞪住了贯一。



歉意传达不出去。



贯一尽可能地谦虚、收敛、让歩,然而只靠着浮面的话语,他的诚意似乎传达不出半分。



就这样,彼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显而易见,多说无益于修补关系,话虽如此,年轻时候姑且不论,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事到如今靠上去搂抱,也无法解决事情吧。那么,只能够以沉默以对了。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别人很简单,但是要别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复——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复再反复,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



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于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别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涌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彷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吿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



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



「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悦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



「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



「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



「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



「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



「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



「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



「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



「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



「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



「不管这个……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听太田说,那家伙……相当难缠?」



「难缠……是很难缠啊。可恶死了。」



绪崎点燃自己的香烟后,将火种递向有马。老人皱起眉头,凑了上去。



「听说那个人脑袋有问题,不是吗?」



「脑袋有问题?那的确是有问题。都杀了人嘛。杀人犯全都是疯子。正常人会杀人吗?才不会哩。」



绪崎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板起脸来如此说道。



有马略为后退。冷静想想,绪崎刚才的发言问题十足。



「你、你是怎么啦?……你才是,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要紧得很哪。」绪崎豁出去地说。「老爷子,我啊,跟那个低能的混账东西面对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个臭家伙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左闪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声下气一点,就给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话。一逼问他,就立刻道歉。战战兢兢、扭扭捏捏的,连半点信念主张都没有。明明杀了人,却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被那种人给杀掉,被害人真是不幸。与其被那种人杀死,被驴子晈死还比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家伙就恶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种废物给杀了。」



「喂喂喂,你这话也太恐怖了吧……」有马无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说杀人的家伙全是疯子吗?那样的话,想要杀掉那家伙的你不也是疯子吗?」



有马以玩笑般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绪崎顿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没有熄掉而干冒烟的香烟,骂道:



「开什么玩笑?那种人才算不上人。杀人罪这种东西啊,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成立。那个叫关口的垃圾东西才没有人类那么高尚哩。他比猴崽子还不如。就算杀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喂。」



「而且那个猴崽子明明是猴子,还敢加害咱们人类哪。那种禽兽就该消灭。就连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杀哪。」



「喂,你气个什么劲啊?不管是多恶劣的人,人还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们也没办法逮捕了。我们这一行是以人为对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还是杀,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杀野兽,也会被白眼看待的。你说话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场吧。」



绪崎再次点燃香烟,答道:



「管他什么立场。反正我都疯了。」



「你冷静一下脑袋吧。」



「我冷静不下来。我本来就讨厌不干不脆的镓伙。我说:是右吧?他就给我答右。胡说!是左吧?他又给我说左。耍人啊?整天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却又没有半点畏罪反省的样子。说穿了,那家伙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盘算,只要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缩成一团,就会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对他伸出援手。谁会同情那种杀人犯!」



「没有证据吧?」



「他自白了。」



「我听说他陷入错乱,不是吗?」



「那家伙就是犯人。就算没有自白,他人也待在弃尸现场。」



「可是只有状况证据而已,缺少决定性证据啊。」



「所以我才在审问啊。」



「不会是……拷问吧……?」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挤出满脸铍纹。



「……原来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现场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证据,何必还要审问呢……?看你那样子也没办法哪。他现在的犾态没办法问出切确的供述是吧。喂,绪崎……」



「什么?」



「不要拚过头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那家伙不吐实的话……不,讲不通的话,就别再强逼了。暂时撒手吧。交绐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凶,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看那样子,就算你强逼他吐实也没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会有用的。太田那家伙甚至还怀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请等一下。意思是他没有社会责任能力吗?哼,我才不这么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种说法。杀了一个人,却不必被问罪,这太无法无天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不,那家伙只是太卑鄙了。」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装错乱吗?」



「应该不是假装吧。他才没那么机灵。那是他本来的样子。可是他不可能没有责任能力,也不是精神异常,只是性格腐败罢了。不能连那种家伙都让他无罪释放。」



「释放不是我们的工作。起诉不起诉,是送交检察以后的事。就算起诉了,也是由司法来判断啊。」



「就算是这样,制作笔录也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我们抱着嫌疑犯没有责任能力的成见来搜査,意见会影响到检察啊。我可不要那样。那家伙才不是什么残障。对了,老爷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东京警视厅送来的,关于关口的报吿书。我一大早申请査证,没想到回来一看,已经送到了。快得异常哪……看了这个,老爷子也会了解的。你看……」



绪崎出示文件。



「嫌疑犯关口巽——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说家——这好像也是真的。」



「他有前科吗?」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家伙啊……是去年发生的『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关系人?那是什么案子?」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婴儿接二连三被绑架,遭到杀害……的样子。细节没有公开。关口是那个案子的关系人之一。」



「他不是犯人吧?」



「天知道。关系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杀,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罗生门。看看对关口的侦讯内容,就跟这次一样,裉本不晓得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尸体出生、产女怎样……这就是那家伙的手法。」



「产女?妖怪的产女吗?这么说来,他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么样……」



「对对对。」绪崎眯起眼睛。「他说韮山的山里有野篦坊。这不是让人很想掐死他吗?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惊的是,这份报吿书里说,关口也是那个『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武藏野?是那个少女接二连三被绑走……」



「没错。是我国犯罪史上也难得一见的残虐猎奇杀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听说的那样,那可真的是惨绝人寰。这个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个疑似犯人的人物——听了可别吃惊——听说是关口的旧识。不仅如此,关口在案件发生前,甚至与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触。」



绪崎似乎被自己的话刺激,静静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异样。



「关口不是刑警,他是个作家。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啊,事情还不只如此。那家伙在年底的『逗子湾首级投弃事件』时,也曾经和被害人一起吃过饭——就在被害人惨遭杀害之前。这会是巧合吗?」



「逗子?哦,那个黄金骷髅亊件啊。那个案子已经解决了吧?我在报上读到,说犯人已经逮捕了。」



「现在还在公判中。哎,只论那个案子的话,关口确实不是犯人。」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这样,还是很稀奇吗?」



「才不只稀奇这点程度呢。哎,关口完全是关系人,没有被列为嫌疑犯。之前的两个案子也是。可是……下一个就不同了。」



「还有吗?逗子湾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发生的吗?还没经过多久呢。」



「还有呢,到了今年。那家伙啊,是那宗『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重要关系人——不,有一段时期甚至是嫌疑犯。」



「箱根?那个案子没有破呢。」



「公开发表是说犯人死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难道你想说那个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凶吗?这……」



老人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坐立难安地站起来,转过椅子,又坐了下去。



「……你是想自找麻烦吗?」



「这四个案子都是东京警视厅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辖。管辖外的事,跟我们无关。」



「就是啊。这都是发生在同一个辖区的事吧?如果那家伙真的可疑,辖区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过他。再怎么说,负责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东京警视厅啊。」



「所以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啦。可是啊,这个案子是我们的管辖,所以绝对不能放过。我是这个意思。那家伙确实是个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没有社会责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样连续参与震惊社会的猎奇事件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唔,确实是不太现实啦。」



「这是现实啊。」绪崎边吐出烟雾边说。「是现实,这里就这么写着。」



绪崎用指尖敲了报告书好几下。



「哎……如果这是真的,不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都非常脱离常识哪。就像你说的,如果那家伙是刑警还是侦探……至少是事件记者的话,还可以了解。」



「他的朋友里面好像有侦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记者。不过这更让他显得可疑了。」



「猎奇事件啊……」



有马环抱双臂。



「被害人……也有那样的过去吧?」



「没错……被害人是碰上溃眼魔——绞杀魔吗?她是那一连串荒唐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也让我不爽。我不晓得她家是财阀还是什么,可是在我们底下的人不晓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牵连着。」



「彼此牵连着?」



「我刚才举的与关口有关的四个事件,和与被害人相关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关系人重迭。一般来说,这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波。我想里头有某些隐瞒。」



「隐瞒啊……」



「我要来揭穿。」绪崎愤慨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原谅搅乱这平稳日常的家伙!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我最痛恨杀人犯了!」



我要杀了他!——绪崎再次说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夫,而认为生性顽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贯一想都没有想过父亲竟然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模范的好儿子。



同样地,贯一也觉得不管他怎么想,对兵吉来说,贯一仍然是个只会作福作威的烂哥哥罢了吧。



确实,话语是靠着道理成立的。所以没有话语说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没有任何心意能够透过话语传达。



一个月后——贯一抛弃家人,离家出走了。



他从来不憎恨父亲,也不厌烦母亲,也没有轻蔑过兵吉。至于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怜爱。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乖违、分歧,结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后十五年来,贯一一次都没有回家。



他写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处,但是从来没有联络过。



贯一一直忘记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



这种失落感——死心、焦躁与悔恨,自虐、依存与混乱,以及将这些全部吞没的奇妙寂静……



——完全一样。



所以,有没有血缘关系、疼爱不疼爱,都没有关系。



就算隆之是贯一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是一样吧。他觉得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上战场,六年间成天杀戮渡日,总算回来之后看见已然成长的自己的孩子,能够不感到奇异,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以由衷地说「噢噢,好可爱,你长大了哪」,紧紧地拥抱上去吗?空白的时间可以一瞬间填满吗?贯一觉得不可能。



那么。



那个时候的奇异感觉,并不是因为隆之是养子才有的感觉吧。贯一觉得无论怎么样,空白的时间都无法填补。什么只要血缘相连,即使分隔两地,心灵还是会相通、什么只要有亲情存在,心意就一定会相通,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贯一这么想。



自己并没有不小心误开了异世界的门扉。



而是一直看着错误的世界生活。



如果说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离开熊野的家时就错了。



出生后二十年间什么也不看,只是活着,这段期间的欺瞒轰然崩毁了——即使如此,贯一还是不去正视实相,选择了抛弃故乡并逃离,在陌生的土地组织家庭——后来贯一便一直注视着名为家庭的温暖幻影。不,贯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直看着幻影,才抛弃故乡的吧。



——这就是,现实。



之后十五年……



然后贯一想到了。



没错,贯一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看天空。



讨厌,多么讨厌、多么令人绝望的结论啊。



可是。



——即使如此,这才是现实。



贯一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注意到时,那个不可思议的音色就在近处响起。若是留心去听,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闹的声响。过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妻子抱着饭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贯一。贯一下定决心,在妻子的对面——一样是贯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着头,在碗中添饭。



然后她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对不起。」



贯一没有回话。



美代子递出饭碗。贯一默默地接下。



「……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用再说了……」



听了也没用。不,听了又会动摇。



愈是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与其如此,遭受残酷的痛骂反倒要来得好。



「我不认为你有错。可是……除了你以外……」



「别说了……」



话语什么都无法填补。要说的话,应该趁贯一还相信语言有效的时候说才是。



「亲爱的……」



妻子露出悲怆的表情。



贯一了解。妻子在不断地困惑与深思之后,最后选择了再次浸淫在家这个温暖的泉水当中。不,她无法不选择这条路。



名为家的泉水……



那里总是温温地,有些沉淀。



但是,泉水外的环境对人来说实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断地曝露在灼热的沙漠当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极寒的冰河也一样。赤裸的人类很柔弱,世间又冷酷无情。所以每个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锢在不会太热、不会太冷、舒适无比、没有起伏、由预定调和所支配的日常这个乐园当中。不仅如此,无论是要找到那滩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说,只要贯一现在说声「知道了,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舒适的液体给填满吧。



可是,那种安宁其实只是幻影。家这个泉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就算自以为浸淫在涌泉之中,其实也只是埋没在热沙里、被霜雪覆盖而已。不会让人感觉到应该确实遭受到的打击——这样的幻影,就是家这个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因为是幻觉,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过。



一旦发现就完了。只要一度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霜雪。



十五年间,不断地在热沙中做着甜美的梦,而今知道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贯一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