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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哑然无言。



一般所说的变化,都是指情景上的变化;但她变化的却是说出台词的人物。从小孩到大人,从男人到女人。她的声音中没出现的只有壮年的男人,应该是受到音质上的界限所致。就算如此——声域还是极为广泛。



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人才!大家都兴奋不已。



然而,在附加动作的表演课题上,她的表现却显得不够精彩。



她的表现并不差,有一定水准,但无法到达水平之上。看得出来她做过基本功课,但举手投足间也流露出照本宣科的僵硬感。



绝妙的口白与僵硬的动作造成的失衡感,让人在正反两面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觉得呢?」



「台词说得很棒啦,可是只有台词好,动作不好,反而更显得不自然。喂,从女演员的观点来看呢?」



「透过训练应该可以改善……但一时之间要变得炉火纯青是不可能的,谁都做不到。」



「她的动作如果跟得上她的声音,可就不得了啦!」



「是个将来值得期待的角色。」



测验结束之后,众人围在一起大肆评论,其中有一个人突然说他对这个以机场名称相加而成的名字有印象。



羽田千岁。



上网搜寻名字之后,才知道她是职业声优。



「哇!你看这个经历!她超红的耶!」



羽田千岁不过二十五岁,就已经有十年以上的演艺经历了。她是儿童剧团出身,后来转行当声优;她担任配音的主角虽然不多,但经常担任重要的配角,看来是个实力派。



难怪说起台词来那么巧妙。



「喂,她好像有很多粉丝耶!应该可以吸引不少观众吧?」



不可否认,巧自己也打着团员所说的如意算盘。



不过,早在看到履历表上的应征动机时,巧就已经决定录取羽田千岁了。



在应征动机的栏位上,用很女孩子气的圆润字体写着——



「我非常喜欢这种让不常看戏的人也能轻松观赏的浅白舞台剧。」



春川巧的剧本总是被人批评:太好懂了。



轻浮、肤浅、没深度。



让观众开怀大笑、开心回家的戏剧有什么不好?



好懂不行吗?做一部人人都看得懂的戏剧有什么不好?虽然巧这么想,但每当听见别人的批评,总是忍不住动摇。



很好看,但是太轻佻了,扣分。



公演的问卷调查表上若是出现这种感想,巧就觉得想哭。旗子剧团的特色就是轻快,观众们一面享受轻快带来的乐趣,却又批评太过轻佻,要他怎么办?



这种重视轻快的价值观终究只是瑕疵吗?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拥有只能制作瑕疵品?只能让团员陪着他制作瑕疵品?



但羽田千岁却说她喜欢这样的旗子剧团,还前来应征。



声优和演员的领域虽然不同,但一样是演艺人员,靠着演艺事业吃饭的行家说她喜欢我们的戏剧——



我写的东西,我们制作的东西得到了行家的认同。在演艺圈待了十几年以上的羽田千岁认同我们。



——既然如此,我也想……



既然能够得到认同,我也想前往她所在的世界——靠自己的才艺赚钱的职业世界。



我想追上她,我想和认同我们的她站在同一个地方。



团员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巧如此地相信着。



「……结果团员并不理解?」



司问道,巧沮丧地低下头来。



「看了下次公演的剧本,大家都生气了……」



要以职业剧团为目标,必须获得商业上的成功;换句话说,至少公演得赚钱才行,否则称不上职业剧团。



要赚钱就一定要吸引顾客,要吸引顾客就只要演出的戏剧够好看就可以了。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该怎么做?巧得出的结论就是精简剧本中的登场人物。



「没想到你还有点脑筋嘛!」



司常被迫购票,所以公演几乎都看过,每次都觉得登场人物太多。过去的剧本是:只要剧场空间容纳得下,就让所有演员都登场,对观众而言是相当大的负担。



换句话说,就是容易造成观众混淆。舞台剧不能暂停,也不能倒转;只要舞台上的演员继续演戏,观众就得持续解读演员的台词及行动,持续记忆。人物一多,脑容量自然就饱和了。



巧的剧本容纳了那么多人,却还称得上条理分明,可见得他的笔下工夫确实有过人之处。不过,他的剧本时好时坏,水准参差不齐。



有时候,他能把为数众多的登场人物及桥段完美结合,不留分毫空隙;但有时候却是架构松散,虎头蛇尾。毕竟人物太多,难以次次都达到完美。以观众的角度来看,司觉得若是将卡司规模控制在十人左右,看戏时才不会有压力。



如果减少登场人数,每次的公演一定能变得更加精致,因为巧具有在区区两小时的上演时间中顾及近二十人的戏份,却又不至于左支右绌的本领。



「我也觉得减少人数,提升质感比较好。以前总是勉强弄出一堆人物来,搞得乱七八糟……可是……」



看了精简卡司的剧本之后,近半数的演员反弹了。



防弹的演员是这么主张的:就是因为登台机会多,我们才留在旗子剧团;如果以后都要采用精简卡司方针,我们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司无法理解。



「他们不认为为了提升观众的满意度,应该忍耐一下吗?要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就该以顾客为优先啊!」



「出走的人都认为如果没办法登台,宁可不要什么商业上的成功。亏损的部分,大家一起分摊就好了。我们过去都是抱着玩社团的心态,牺牲质感,尽可能让每个人都有上台机会,所以现在他们无法接受。」



「可是你们一直有向观众收门票钱耶!难道没有半点戏剧销售人员的责任感吗?」



「或许没有吧。」



共演的收入大多消耗在剧场租金、外包人员费用以及道具服装等经费之上,鲜少成为团员的收入。公演的收入没进自己的口袋,素以团员也欠缺「收了观众的钱」的意识。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观众可是付了比电影票还贵的费用买票入场,说这种话实在太没责任感了。看来他们真的是抱着玩社团的心态在制作舞台剧。



「公演一年顶多两、三次,这次分配不到角色,就得等到近半年后才有下一个登台机会。剧团又没付薪水给演员,如果没角色可演,绑在固定剧团里根本没好处。东京的剧团多如繁星,不如另外去找肯用自己的地方。」



「……事关自己的时候,倒是很精打细算啊!」



说穿了,人类无法具体想象和自己没有直接关联的事物。门票钱不会回馈到自己身上,所以责任感变得稀薄。但他们对于没支付薪水,剧团就不具约束力这件事,反应却很灵敏。



常有人说自薪资由亲手递发改为直接汇入账户之后,父亲的权威也随之降低;这或许也是因为父亲会带钱回家的形象变得不明显之故吧!



「这么一想,剧团真是种奇妙的共同体啊!」



公司用薪水绑住人才,但剧团付不出薪水,所以团员是基于金钱以外的价值而聚在一块。喜欢该剧团制作的戏剧、和该剧团的团员合得来……理由有很多种,而巧能写出登场角色众多的剧本,想必也是旗子剧团的价值之一。



「可是,我说要精简角色,还是有人愿意留下来。……千岁也是,虽然她刚入团就碰上这种问题,还是留下来了。」



给了巧深层冲击的羽田千岁,看来她是巧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哥,求求你!」



巧突然俯首叩头。



「借我钱!」



「要借你钱也行。」



巧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他没想到司竟然会如此轻易就点头。



「但是我有条件。」



「条件……?」



「条件我要当着所有剧团团员的面说,你把剩下的团员全都集合起来。」



接下来司不肯再透露半点口风,巧只能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家。



*



巧安排的会面时间是平日的夜晚,地点则是巧的公寓。



司下班后直接前往赴会。离公寓最近的车站是西荻漥站,大约不行十五分钟就可以抵达。



傍晚天色就开始变差,到了晚上终于下起雨来了。司走出剪票口,正在犹豫该买把伞还是搭计程车之时,背后有人叫住了他。



「巧?怎么了?你居然穿西装,真稀奇。」



司回头一看,眼前的人长得和网路搜寻到的经纪公司大头照一样——是羽田千岁。



司还没开口,羽田千岁就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带着些许迷蒙又具备独特存在感的声音,也和经纪公司提供的声音试听片段一样——正确说来,是一部分相同。因为在长约两分钟的试听片段之中,羽田千岁就展露出好几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羽田千岁小姐。」



司一开口,羽田千岁似乎被吓到了,整个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但下一瞬间,她又立刻换上亲切的笑容。这种笑容司很熟悉,在公司时,司也常会对厂商或客户露出同一种笑容。换句话说——是营业用笑容。



啊,我知道了。——她把我当成「羽田千岁」的粉丝。



不认识的陌生人认得自己——这种情况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应该常发生。



「对不起,你长得和我的朋友很像,所以认错了。」



「不,我们应该算是间接认识,所以你不用害怕,我对你的工作并没有兴趣。」



羽田千岁的营业用笑容上多了几分困惑。司揭晓答案:



「你把我误认成春川巧。——对吧?」



「啊!」羽田千岁叫出声来。



「嗯,我是他的哥哥春川司。我们预定在他的公寓见面。」



「对不起!」



羽田千岁深深地低下头。



「我真是太失礼数了。」



礼数?没想到她会用这么古典的字眼。



「居然比要借钱给我们的人更晚到,太失礼了。」



看来她已经知道聚会的目的了。羽田千岁说了声:「我先走一步!」便慌慌张张地打算冲出车站。



「等一下。」



司叫住她缩着肩膀的娇小背影。



「我没带伞,可不可和你共用?」



羽田千岁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



「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改变主意,而不借钱给你们。——或者该说,要不要借,决定权反而是在你们手上。」



羽田千岁微微举起了朝外撑开的雨伞,看来应该是同意了吧。



司从打算帮自己撑伞的千岁手中抢过雨伞。



「或许你觉得无所谓,不过请顾虑一下社会的观感问题。」



让身高只到他眼睛的女孩替他撑伞,十之八九会被归类成烂男人吧!



「请问……」



千岁支支吾吾了好几次,总算开口问道:



「刚才你为什么要我不用害怕……」



「因为你看起来像在害怕。我说错了吗?」



千岁含糊地说了个「不」字,又喃喃说道:



「你怎么知道?」



「一般人都会怕吧?路过的陌生人居然认识自己。」



如果是艺人,别人认得自己是理所当然;但声优这个行业的定位却很尴尬,狂热的粉丝或许认得出,但在对动画没兴趣的人眼里,却只是没没无闻的普通人。声优在心态上不像艺人那样放得开,碰上认得自己的人,当然会吓一跳了。



「资讯不对等,的确是种恐怖的状态,等于被人掌握了主导权。我在谈生意时,如果对方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对方,我也会焦急。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识我的,心里难免有疙瘩。」



司突然发现千岁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抱歉,我扯太远了?」



「不是的。」千岁又喃喃说道:



「不过,以我的情况而言,我马上就能联想到是认识我的观众朋友,所以不要紧。」



观众朋友。——如果不是卖人气的行业,是不会用这种字眼的。她显然深谙拉拢观众之道,这正是走红的人才有的言行举止。



这样的人加入了旗子剧团,司至今仍觉得难以置信。



「呃,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请。」



司猜得出她要问什么。果不其然——



「你为什么要援助旗子剧团?我听说你不太赞成巧继续做舞台剧。」



「岂止不太赞成,是大力反对。我一直希望他快点转行,找份正当工作来做。」



「……说得也是。」



司还以为千岁会反弹,没想到她点头赞同。让他略感错愕。



「如果好友的男朋友是小剧团的演员,我一定会非常替她担心。假如只是当作平时的兴趣,那倒还好……」



「没想到你挺实际的嘛!」



「毕竟能够靠演戏吃饭的只有少部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演员越是投入工作,就越为戏剧而活;连把所爱的人摆在第一位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办不到。」



无法把伴侣摆在第一位的演员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司也知道。岂止伴侣,连自己在人生中都只能排老二。



「我和巧的爸爸就是无名演员。我们是妈妈养大的,我爸虽然穷,却还是紧抓着演员的身份不放。我以前就常想,他八成会落魄而死,没想到真被我料中了。」



父亲因为没钱,身体不适也无法就医,导致罹患了重大疾病却未能及时发现,还不到五十岁就过世了。这是司还是大学生时候的事了。



他没向母亲求助,大概是因为当时母亲已经和现在的再婚对象交往,男人的自尊心作崇让他开不了口之故吧!



至于母亲,则是等到巧大学毕业之后——换句话说,把前一个男人的孩子都安顿好之后才再婚。她和再婚对象一起搬到乡下去住,母子见面的机会也跟着变少了。总之,是个极有男子气概的女人。



离开东京的时候,她最担心的就是巧。用担心这个字眼,司会觉得浑身不对劲;但说实话,司也一直未巧忧心。



巧的人生宛若一路追随父亲似的,该不会连末路都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吧?



千岁听了司的一番话,头完全垂了下来。



「所以我完全没有援助旗子剧团的打算。我甚至希望剧团趁这个机会解散算了。」



「那你为什么……」



「你知道人对一件事彻底死心的必要条件是什么吗?」



司对着等待答案揭晓的千岁一笑。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显得非常邪恶。



「就是全力以赴却以失败收场。」



*



巧住的是二十八年的老公寓,没有浴室,但有两个房间和厨房。之所以不讲究设备及屋龄而以房间数目为优先考量,是因为巧的住处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剧团办公室所致。



当司和千岁抵达公寓时,其他团员已经都到齐了。加上巧和千岁,总共有十个人,男的比女的多两个。



「千岁,你和司一起来啊?」



「嗯,我在车站把司错认成巧叫住他,他认得我,所以我们就一起来了。」



「巧怎么可能穿西装啊!」



「我以为巧为了谈借钱的事儿盛装打扮嘛。」



看千岁和先到的团员说话的样子,似乎已经融入剧团了。



出来千岁以外的演员司都认识。他们都是些健谈又豪爽的人,正因为如此,司也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



若是混熟了,免不了又要为他们担心将来。现在光是巧一个人就已经够让司头痛了。



「司,你真的肯借三百万给我们吗?」



开口询问的是黑川胜人。他的人如其名,个性好胜又开朗,但今天却一反常态,神情显得相当凝重。



基本上,演舞台剧的人大多靠打工或当派遣职员为生;因为一到公演时期,就得连续请假好几天,很难从事固定的工作。对于收入不稳定的人而言,三百万是笔大钱;就算从事固定工作,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



「反正我们也还不出钱,算了啦!如果在这时候倒了,那也是旗子剧团的命运。」



这自暴自弃的口吻,是出自于伸出狭窄房间之中更显得占空间的秦泉寺太志。他个头虽然大,却很神经质,对事情吹毛求疵。



「不要说那种赌气话,秦!」



黑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虑,对着秦泉寺怒吼。



其他人则是申请凝重,正襟危坐哥,呃……。



巧战战兢兢地开口发问,司趁这个时机找个空位坐下来,从公事包中拿出了几束钞票。每束一百万,一共三束。



众人倒抽了一口气。



「呃……你说的借钱条件是……」



司笔直地凝视开口发问的巧。



「你们先决定要不要借钱,我再说条件。一旦决定了就不能反悔,好好考虑。当然你们也可以平均分摊债务,每人负担三十万。」



若不先提示些其他方法的话,会显得不公平。



「如果你们需要时间讨论的话,我先到外面去。」



「……不用。」



巧摆出「我说了算」的表情。



「旗子剧团是由我做主。」



「好,你说的喔!」



说着,司将钞票砸向巧的跟前。



「从今天起,我就是债权人,而旗子剧团是债务团体。从现在起算,两年内你们得把钱还清,只准用剧团的收益还钱。——如果还不出来,就把旗子剧团收了。」



众人倒抽了一口气。司露出邪恶的笑容。



「你不是说要让旗子剧团变成一个赚钱的剧团吗?两年之内还不出区区三百万,是不可能变成职业剧团的。」



司知道千岁正睁着一双大眼凝视着他。——看吧!



我不是来帮你们的。



人只有在全力以赴却以失败收场的时候,才会彻底死心,也才会认清那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债务期间内,资金由我管理,所有预算也都由我来审核。你们别意外可以像以前那样随领随花。」



「——司,你从一开始就想弄垮旗子剧团吧!」



黑川责难,司则反口驳斥。



「借钱当然得承担风险!」



黑川一时语塞,司又乘胜追击:



「这笔从天而降的债务是三百万,你们平均分摊也不过才一人三十万!一群人长这么大了,却连这点小钱也凑不出来,该引以为耻才对!没有利息却在两年内还无法还清,就代表你们没有才能!这两年给我拼命地去做!认清自己有多无力!最好为了借款忙得昏头转向,把梦想和希望都耗光!」



「混账,你这个守财奴!」



黑川说来也厉害,居然能坐着跺脚。司嗤之以鼻:



「守财奴有什么不好!钱才是正义!」



——之后被称为「旗子剧团铁血宰相」的春川司制作人,就在这一瞬间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