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一日 D+10日(1 / 2)



「竟然又~~要去共和国了。」



「没有比这更讨厌的衣锦还乡啦。」



破晓。



结束了出击前夕的简报会议,处理终端们一个接一个走在沉入琉璃色暗夜的黎明前的战场。地点在联邦西部战线主要收容机动防御机甲部队的前进基地里的一个角落。



上级命令他们前去支援迫害者共和国的避难计画。尽管受命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这些少年的表情并没有不满或愁闷。



岂止如此,甚至还讲些俏皮话,当成笑柄大声取笑,互相讨论即将开始的救援任务。



「话说,这是我们第二次拯救共和国了耶,从大规模攻势算起的话。」



「呜哇,超强的。竟然连迫害者都救了两次,我们该不会是圣人吧?」



「那么已经是第三次救援的我们吕卡翁战队,就是天使下凡喽。」



「对耶,最先布署的队伍真的是这样。」「辛苦了。」「大天使满阳大人辛苦了。」



「共和国的那些家伙也该有点改变了吧?搞不好会感谢我们喔。」



「比方说变得有点像蕾娜或达斯汀那样品行端正?」



「怎么可能嘛。」「不可能吧。」「唉~~没有比这更讨厌的旅游行程啦。」



不满也好愁闷也好,甚至连眼看战况遭到颠覆而无法拭去的不安,少年们都将其化为俏皮话,边走边开玩笑不当成一回事。



「我们又见面了,诺赞上尉!对了,那个说半天还是没问到名字的嚣张跟屁虫今天是怎么了呀!」



血红色的头发配上深红礼服与红宝石头冠还不够,连绯红披风都披了起来的红色化身──更正,布兰罗特大公领地义勇机甲联队「蚁狮」的吉祥物,思文雅•布兰罗特朝气蓬勃得一整个莫名其妙。



「…………」



辛没搭理她,视线望向蚁狮联队长吉尔维斯•钧特少校。辛睡眠还算充足,但现在是一大清早,而且正准备出发上战场。如果是芙蕾德利嘉也就算了,他可没那种心情去应付叽哩呱啦的小朋友。



「你们义勇联队应该是游击战力,没想到也被布署到最前线了。」



辛一只手按住叽叽喳喳逼近过来的小脑袋瓜,让她远离自己并且问道。吉尔维斯用意外粗鲁的动作推开公主殿下,也点头回应。



「毕竟上回那场奇袭,虽然在参谋本部的尽力下似乎已经将人员牺牲压抑在最低程度,怎么说还是有人员伤亡。」



两人站在西部战线目前的最前线──森蒂斯•希崔斯防线的第三阵地带。



此地原本就设置了碉堡、水泥制反战车防御工事(龙牙桩)与反战车炮座,在战线后撤时又尽量遍撒散布式地雷建构了赶工打造但密度够高的地雷阵,然后追加运来了钢筋组成的反战车防御工事与成排的反战车炮。不只如此,目前还在建设强化水泥碉堡等工事。也就是说,眼下森蒂斯•希崔斯防线正加紧脚步强化防御能力。



阵地带布署了步兵部队作为主力,包含蚁狮联队在内的机甲部队全预置于第二线负责机动防御。这些都跟战线后撤之前的西部战线战略相同,同时也证明了机甲部队的稀有价值。



「其他领地的义勇联队也被派去盯紧后撤的各战线了。现在能继续当游击部队的,顶多就剩你们机动打击群了吧。」



说完,吉尔维斯忽地收起了笑意。



「上次那场作战──公主殿下明明发现了那个什么质量投射器,却没能来得及截击。这实在让人懊恼,我感到很不甘心。」



「…………是。」



要说来不及,辛他们也一样。如果要从看到了质量投射器这点追究,他们甚至还比思文雅与吉尔维斯等人早了一个月以上。



在摩天贝楼据点,以及──机动打击群的第一场战斗,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据点。



早在那时候起,敌军就已经在策划炮弹卫星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这场败局也早在计画当中……



沉重的情绪险些重回心头,辛刻意压抑住,让它沉回心底。



吉尔维斯敏锐地看出来了,便皱起眉头。



「……上尉,你还好吗?战况发生这种巨变,你不可能会觉得好过。更别说你们的女王陛下是……」



「是……我们都只是把两件事划分开来而已。毕竟现在正在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



一些作战负伤才刚返回阵线,能够操纵「女武神」但真要上战场还有困难的处理终端,在这场作战当中会作为代步工具让管制官与作战指挥官共乘机甲。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人──莎奇与他的座机「女巫猫」让蕾娜坐上追加座位,关上座舱罩。



附带一提,旅团长葛蕾蒂是亲自驾驶「女武神」,倒楣的共乘者是马塞尔。



莎奇通知大家准备就绪。以那声音为信号切换意识,辛冷静透彻地抬起头来回答:



「你担心的事,我们都有自觉……放心吧。」



这天的第一道阳光染白了天空,同时作战也宣布开始。



『开始挺进。「狂怒戎兵」──投射!』



受「弗丽嘉羽衣」的庇护,「女武神」接连空降至与西方方面军对敌的「军团」部队背后。这是属于机动打击群第四机甲群的「女武神」小队。



『翠雨•十日夜──「报丧女妖」降落成功。接着压制附近区域,坚守路线。』



同时,联邦军本队也开始挥军进击。



两队以前后包夹的阵势逐步排除高速铁路轨道周围的「军团」。接着从东西两路,占据联邦西部战线自黄道带基准点西向六十公里至宝瓶宫统制线为止的铁路。



抓准这个空档……



『──我出发了。「牛身妖瞳」出击。』



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通过该区域。



紧接其后,以净空并占据此处到共和国的进击路线为任务,机动打击群的两个机甲群开始进军。



『先掩护第四机甲群,协助他们净空从这里到九十公里处摩羯宫统制线的路线。炮兵部队,打击敌军的前锋!』



「啊啊!」思文雅忽然从背后的炮手座发出惨叫般的声音,让驾驶座的吉尔维斯反射性地抖了一下。



由他指挥的义勇联队「蚁狮」虽然尚未开始战斗,但无庸置疑正在作战。在这种无论对周围环境还是通讯都不能疏于注意的警戒状况下,思文雅还冷不防来这么一声惨叫。



「哥哥!我又没问到那个吉祥物的名字了!」



「…………是喔……」



吉尔维斯肩膀无力地下垂。还以为怎么了咧。



再说,什么叫没问到?照她那种口气,辛可能根本没听出她是在问人家的名字。



「公主殿下,下次见到上尉或那个女孩本人时,就老老实实地问人家的名字,知道吗?」



突入敌区的联邦军本队坚守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由翠雨指挥的第四机甲群坚守一百二十公里处的人马宫统制线。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净空并确保二百一十公里处的天秤宫统制线;梅霖的第二机甲群净空三百公里处的巨蟹宫统制线,确保区域安全。



距离共和国,尚余九十公里。



『诺赞,那再来就拜托你喽!』



「好。」



于是在辛与蕾娜的指挥下,第一机甲群开始战斗。



以邻接共和国八十五区外围第八十三区的铁幕──四百公里处的牡羊宫统制线为目的地,在「军团」支配区域杀出一条血路。



队伍仅以「女武神」与「清道夫」组成,无其他随行车辆。由于在最糟情况下必须用最快速度冲回据点,他们没把速度较慢的「华纳女神」带来。



配合队伍行动从铁幕内部出兵进攻的派遣军也正从反方向净空通道。目前已确保到三百六十公里处的金牛宫统制线。队伍继续疾驰,前方的铁幕已经进入视野。



在疾驰的「送葬者」与「女武神」队伍背后,置身于阳光斜射的秋日早晨空气中,从联邦开往共和国的第一班列车飞驰而过。







「──可以问个问题吗,少将?共和国的全体难民已经按照指示,提早到这第八十三区周围集合了对吧?那么那阵白烟是什么?」



「第二十四区的地方政府大楼把整间资料保管库烧掉,就变成那个火堆了。」



救援派遣军指挥官理查•亚纳少将现在坐镇的临时指挥所,离共和国第八十三区旧冬青市高速铁路总站──本次作战的代号为樱花基准点──不远。



为了以留守共和国的最少兵力进行防卫任务,共和国的所有国民已经按照指示移动到这第八十三区以及周围三个行政区,依照出发顺序分好组别。从第二天开始避难的人,将会安排他们在兵舍或工业区预定全数舍弃的第八十三区,住进生产工厂的作业员宿舍过夜。



然而从借用旧冬青市市政厅设置的临时指挥所的窗户看出去,就像葛蕾蒂说的那样,可以看到街道远方袅袅升起一团白烟。



至于理查面前的大桌子上,纸类文件只有一张大地图,其他资料全是投影的电子文件。理查用一只眼睛环顾这些必要时可以立刻全部收起带走的全像资料,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第一区也正在举办同样的活动。好像是必须销毁的文件太多,来不及在避难前做完,听说只能勉强赶上第三天的最后一班列车……以纸本为主流文件的国家真是不容易啊。」



「会不会把一些对他们不利的资料也烧掉了?」



「你以为我有那么糊涂吗?重要资料早在去年救援的时候就影印完成了。至于共和国政府请我们带走的极少数重要文件,已经准备好连同原始版本一并运送。」



理查指指前面,载满器材跟物资准备撤退的运输卡车队正好要出发。



在这场为期三天不分昼夜的避难作战,此时还只是首日上午。顺序最优先的联邦军非战斗人员已经全数搭乘早晨的第一班列车回国,现在正在处理后续作业,准备把共和国国民塞进之后将陆续到来的好几班避难列车,送他们回联邦。



就目前来说,政治家、高级官员与居住在第一区的旧贵族阶级已经顺利完成避难。现在轮到第二区到第五区的白银种,以及军方的将官、校官级人员乘车或是等候班次。



「也就是说这些原始文件当中也混入了一些其他东西喽。例如八六的人事资料等等。」



「那个的话早在更久之前就以调查为由把原始文件送回国内了。那些资料对我们联邦来说才是真正的宝山,说什么都不能让共和国销毁。」



要公开共和国的恶行并大肆宣传联邦的慈悲与正义,少不了那些证据。



身为当事人八六之一的辛,对这些卑鄙的成年人与现实感到有点厌烦,一言不发地待在葛蕾蒂背后候命。你们好歹也假装一下吧。还有,没把蕾娜带来果然是对的。



辛别开目光往窗外看去,高架桥上的月台正好有一班列车出发,换成在切换式轨道等候的下一班列车驶进月台。



搭乘这班车的军人集团在联邦宪兵的引导下,川流不息地被吸进各节车厢,对面则是在联邦国内总站让满载的难民下车再返回的空车厢,进入空出的切换式轨道等着驶进月台。几十个车厢串联成列车,就这样用一批批车队展开以数量取胜的避难作战。



至于冬青市总站前的广场也一样,巴士一班接着一班停下并吐出大量人潮,同样全是穿着深蓝军服的共和国军人。这些军阶较高的将官、校官级人员分配到的是从今天上午到中午的列车,也就是现在这一批班次。



这些人让围绕广场四周的共和国军人──分配到的想必是高官们的下一批班次,也就是将从中午到傍晚进行避难的尉官们──负责警卫工作,不曾在无人广场停留片刻,悠悠哉哉地直接走进火车站。抛下他们本该保护的国民,对于那些被抛下的国民与警卫军人之间发生的小冲突不屑一顾。



但是在月台上,一个初入老境的校官却似乎对未曾体验过的拥挤电车很有怨言。看到联邦军宪兵按捺着表情充耳不闻,辛心生些许同情。



看着同一个场面,葛蕾蒂说:



「共和国军人全都得到特别待遇,这么快就能逃走了,何必还要这样抱怨?」



「从早晨的班次就不时听到一些人在胡说八道了,抱怨迎接他们的不是豪华列车。」



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只差没说「荒谬透顶」。现在不是能说那种话的状况,更何况联邦军终究是外国军队,没道理听他们抱怨。



「最起码那些政治家排到的都是客车座位,其他问题我们管不着。我们的任务不是提供舒适的旅程。都已经把原本可以用来运输『破坏之杖』跟兵员的列车腾出来了,对待遇或顺序还有意见的话大可以留下来,我无所谓。」



「顺序……是吧。」



「是啊,没错。那些搭第一班避难列车逃走的政府高官与前贵族们,趁着还没被国民发现前出发,然后把后面准备逃走的军人安排在国民的眼前,让他们当代罪羔羊承受国民对避难顺序较晚的不满声浪……只能说这方面的处理,他们果然是驾轻就熟。」



如同过去把原本应该对政府跟军方发泄的对败战的不满与愤懑推给八六那样。



把「抛下国民抢先逃走的军人」交到民众眼前……国民的激愤会先朝向军人。至于趁早开溜的高官们,国民没有看到他们逃走的模样,所以也无从表达不满。



「所以那些高官要是有哪里不满意,也照样从他们自己当中挑个适当的代罪羔羊就是了。好比那个忧国骑士团一样。」



圣玛格诺利亚纯血纯白忧国骑士团──也就是辛等人所说的洗衣精,曾经要求联邦归还八六,比照大规模攻势以前的做法当成防卫战力运用,并且如同大规模攻势以前那样,免除联邦要求共和国国民负担的国防义务。他们借由这些政治诉求获得国民的支持──但终究没能要回八六,甚至搞到在「军团」的攻势下被迫放弃国土,结果似乎因此失去支持而垮台。他们现在……



「上头让他们跟那些高官一起去避难了是吧,而且是故意的。」



「比起看起来无能但并非无力的联邦军,无能又无力的对象想必更容易谴责吧。如果对象近在身边就更是如此了。」



辛已经听到厌烦透顶了。真正令他不高兴的,其实是过去的自己。



还说什么人类跟世界一点都不美丽。



自以为知悉所有丑恶的事物,却选择漠视被隐瞒的部分。



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正渐渐转变为不被隐瞒的立场──不再是个孩子。



「所以说,你们没把米利杰上校带来是明智的抉择──那些国民要是看到她,谁知道会讲出多难听的话来。」



在这个对她而言是故乡,也是祖国的城市,遭受应该是同胞的白系种辱骂。



如今这个祖国即将灭亡,那些辱骂声浪对蕾娜而言──想必会变成难以愈合的伤痛。



说着,理查忽地将视线转向了辛。



「不过要论这点的话,八六也一样吧。真没想到上头会派你们──机动打击群驰援共和国。国内的战力真如此吃紧?」



被他用独眼飞快地睇了一眼,葛蕾蒂悠悠地耸耸肩。



「反正机动打击群的任务是掩护撤退行动,宿舍管理与避难引导都是共和国的行政职员在负责呀。月台上的引导也是由宪兵负责。真的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极光战队去处理。既然不会直接接触,负担应该没那么大吧。」



联邦军人选择极力不干涉共和国国民的避难行动。



这是因为联邦军人没有义务去分组统率外国国民或强迫他们避难,也没有那个权限。共和国国民不是联邦人民,联邦军为了确保联邦国民的人身安全,可以动用武力强迫他们到安全地带避难,但不能对共和国国民比照办理。



再加上目前战况必须第一优先保住本国军人(战力),后勤、运输兵团以及宪兵团等非战斗单位都用避难列车的首班车第一个送去避难了。



「诺赞上尉,你听到上校说的了,但你自己的看法呢?……有话但说无妨,不用有所顾虑。我可以听你抱怨。」



如果你对上级要求八六拯救共和国国民有意见的话。



辛稍微想了想,回答:



「由于作战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与其发生无谓的纠纷浪费仅有的时间,我认为像现在这样从一开始就安排我们八六不跟共和国国民接触很合理。」



理查微微扬起了一边眉毛。



神情略显意外。



「……哦?」



辛淡定地说下去。



声调反映了他由衷的漠不关心──对共和国毫无半点执着。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任何不满。这是任务,我们是军人。我们来到联邦,选择了这个身分……接受了选择的自由,所以……」



所以──



「我本来就不想找共和国人报仇,也没做那种选择。早在我待在第八十六区时,那些家伙就没有重要到能影响我的想法。到了现在,我只觉得更不关心。我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会希望他们去死。只要能尽量不跟他们扯上关系,我没有其他意见。」



怨叹……



忿恨……



伤痛,都已放下。



「我不会再让那些家伙妨碍我们的人生──在记忆里也不准。」



托尔驾驶的「女武神」──「莫空龙」的光学萤幕显示时刻已过中午,避难顺序这时轮到了共和国军人的下级军官──尉官与他们的军眷。



第八十三区、周围三区与铁幕内侧目前都尚未有「军团」入侵。无论是辛事前进行的索敌或是派遣军的「破坏之杖」巡逻的结果,这个秋日午后都是一片平静安宁。



然而当着托尔的眼前,在避难出发地点冬青市总站(樱花基准点)前的广场上却不断发生纠纷。



这边是国民与军人,那边是军人与引导避难的行政职员。共和国人之间大小冲突不断。



负责广场警卫任务的尉官们开始避难,由临时搭设的围栏与行政职员代为围绕这座白色石造广场严加警备。身穿深蓝军服的军人躲在里面,穿便服的国民三三两两地贴在外侧,从围栏里外两边互相叫嚣。



能够进入广场的唯一闸门旁边堆起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一个被人把厚厚一本相簿扔到那座小山的青年军官正在跟闸门管理人员争辩。



毕竟要在短短七十二小时内让数百万人避难,就算把陆续到来的列车全部塞爆也只能勉强赶在三天内完成,没有多余空间容纳行李。能带去避难的着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分明已经事先通知民众禁止携带随身行李,却有些人不肯死心地抱着家当过来,结果被迫在这里丢弃,堆起了这座行囊小山。



青年大概也是被迫把带来的相簿扔在这里吧。



而且那里面一定装满了他的回忆。



说不定他的家人如今只存在于那本相簿当中。



青年泪流满面地辩解,负责管理闸门、年纪尚轻的行政职员也不知道能怎么办,都快哭出来了。



托尔只是待在「莫空龙」里望着那幕光景。



不是为了协助人员诱导避难。联邦军人除了在月台上诱导民众搭乘列车之外,不会干涉避难行动,也没有权限。他只是因为总队长兼战队长的辛去临时司令部办事,正好闲着没事,就来观看一下避难的情形罢了。



即使如此,光是一架「女武神」沉默地停在附近,似乎就足以对避难群众多少达到一点威慑效果。青年军官最后瞥了一眼跟这事毫无瓜葛的托尔的「莫空龙」,才终于放弃相簿;行政职员则是看了他这边一眼,偷偷低头致谢。



那个职员从刚才到现在好几次悄悄对他低头致谢,让他感觉怪怪的。



尽管他还是不会去同情那些人。



「……是说战况都已经这么危急了,白猪之间竟然还在吵翻天,真是有够丢脸的。」



又是一阵彷佛能贯穿秋日天空的怒骂声尖锐急促地响起。



这次是来自广场外,来自还没轮到搭乘避难列车的民众之间。声调中带着非议与谴责。



为什么是你们先搭乘列车?



为什么军人可以比我们国民优先?要知道你们的薪水是我们的税金,而且无论是在大规模攻势还是更早之前,你们都没派上过半点用场,明明从来没战胜过「军团」。



明明没能保护好我们国民。



锵!围栏发出的剧烈声响打断了怒骂声。



有一只手从围栏里伸出来,揪住大吵大闹的民众的胸襟,把对方拉向自己。从围栏里伸出的是军人的手。军人丢下无力的民众抢先逃跑,却骄傲自大地吼回去:



「──你们才是,什么时候上过战场了!」



大声吼叫。



在那银色双眸中燃烧着藏不住的愤怒与憎恶。



「大规模攻势也是,后来也是!强迫我们上战场杀敌,自己只会哭叫着东躲西窜,还要靠我们来保护!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也只会躲在后面大声抱怨,联邦来了之后,你们还是自私自利地逃避征兵!──你们说谁派不上用场了?你们才是没打过半次仗,派不上用场的累赘!」



双方互相扭打、辱骂。银发国民与银眼军人,不顾彼此拥有相同的色彩互相仇视。



托尔感觉到那种丑恶反而让他胸口被一种苦涩淹没。



就跟作战前可蕾娜说过的一样──其实不是非八六不可。



白猪之间也会把各种损失推到别人头上。



白猪之间只要状况于己不利,也一样不再是自己人跟同胞。



把损失、伤痛、战斗与死亡等自己丝毫无意扛下的事物毫不内疚地推给别人,推给别人的同时还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大声叫嚷着: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



那种……丑恶。



在第八十六区,他不只是恨过那群白猪,更是由衷瞧不起他们。现在也是。



可是现在,眼前这些共和国人的嘴脸已经太过丑恶,太过可悲。



甚至不值得他嘲笑。



「总觉得啊,夸张到这种地步就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只觉得整件事情好没意义喔。」



辛向理查少将告辞,走在忙于撤退作业人声鼎沸的指挥所内,不经意地提出一个问题。对象是以知觉同步相连的另外三名总队长。



「虽然我刚才那样说……你们不抱怨一下没关系吗?」



翠雨回应了:



『喔,不用……反正差不多就是依此类推。』



能不扯上关系就好。虽然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特别希望他们去死。



『再说,我们──除了你们前先锋战队以外的八六,其实现在才来问这个太慢了啦,诺赞。因为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我们去战斗就等于间接拯救了那些白猪啊。』



迦南接着说:



『而且,我看这次共和国人也非从军不可了。战况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他们等于是哭求联邦大发慈悲,待遇总不可能比我们好吧。光是这样就够大快人心了。』



「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请你们别当着蕾娜、阿涅塔跟达斯汀的面前这么说。」



『当然。我可不想被某人用铁锹砍掉脑袋,或是被某人飞弹误射。』



第二个某人说的似乎是安琪。



这倒提醒了辛一件芝麻小事,就是大家还没拿打开的油漆桶跟奶油派扔达斯汀。他们本来打算趁着这个十月的休假,两种选一个去扔他的。



……都想起来了却没做感觉不太吉利,于是辛决定之后找个空档,先拿桶冷水去泼他再说。



『啊,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诺赞你之后去请莱登他们拿水泼你一下吧。虽然说作战已经开始,好歹趁开始撤退之前消消灾吧。』



『噢……说得也是。这种事没做成反而好像在立旗标,更何况你跟上校的事可是特大级的死亡旗标呢。要是有个万一,会害上校梦寐不安的。』



『听说修迦他们本来是想趁放假时下手的,我会跟他们说一下提前了。顺便我们也来拿水泼那些找到对象的家伙吧,总觉得很火大。』



想都没想到竟然连自己也被列入类似对象,辛陷入短暂沉默。还有梅霖,你最后真心话也说太多了。



辛试着提出了最起码的要求。



「……至少放过蕾娜吧。」



『那是当然,这还需要你来说吗?』



『她那么瘦一只,要是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多可怜啊。』



『况且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上校已经消灾消够了吧。像是这次这件事……还有大规模攻势也是。』



翠雨苦笑着说了。



声调带有些微苦涩。



『回到正题,老实讲,我本来还觉得满痛快的。那些白猪以前瞧不起我们八六,说什么我们是劣等种,他们才是优良种,结果铁幕一毁就完全成了废物,没有我们保护就只能被『军团』践踏,却还在那边搞不清楚状况地噗噗乱叫……我本来是觉得很痛快,甚至觉得他们活该,而且只要一想到那些家伙的命运如今握在我们手里──就觉得很开心。』



可以视心情而定见死不救,也可以救他们一条小命。如果被他们出言侮辱,可以宽宏大量地放他们一马,也可以报复性地把他们丢到「军团」的脚边。



这种……



『……该怎么说呢?我们拥有能随时恣意玩弄他们的力量,而他们没有。这应该叫全能感吗?真的让我很开心。』



能够支配他人生死的强者才能有的……



阴暗的──愉悦。



但这份感受……



『我已经享受了足足两个月,过瘾了──觉得我不用再怀着那种心态了。』



「…………」



『所以我本来在想,反倒是诺赞你连那种发泄怨气的机会也没有,心里会不会介意。』



『要说这个的话,梅霖也一样吧。毕竟他就是连顺便保护白猪都不乐意,才会另外盖了一个据点……梅霖,你不在乎吗?』



被两人这样询问,梅霖似乎耸了耸肩。在大规模攻势时,他因为不想归蕾娜管──不想让共和国人指挥,就在南部战线自行搭建据点当起了指挥官。



『这个嘛……那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是真的死也不想保护白猪,所以也没去加入米利杰上校的行列……不过,现在……』



「坦白说,总觉得有点扫兴耶。」



包括瑞图在内,阔刀战队的队员在大规模攻势时不愿意跟随共和国人战斗,于是选择听从梅霖的指挥,而不是蕾娜。所以无论对瑞图还是队员们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直接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



由瑞图指挥的第一机甲群第二大队布署于铁幕外,于高速铁路轨道的两侧细长地散开。其中阔刀战队的散开位置为牡羊宫统制线附近,亦即与铁幕相邻的区域。此时他们一面等待其他战队做完补给,一面负责区域的警戒任务。



话虽如此,目前「军团」尚无动静。



所以他们暂时有空目送像家畜货车一样塞满共和国人的车队离去。



「虽然说如果要问能不能原谅他们,还是完全没办法……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



自己与其他同伴绝对无法原谅那些家伙。



他们家人惨遭杀害,被驱离故乡。战友们遭人冷血无情地压榨至死。



自由与权利被剥夺,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伤得太深,以至于不敢真正地放眼未来。



瑞图以及每一个同伴至今为了取回未来跟希望而经历的苦恼跟懊恼,其实原本都是不需要绕的远路。



是那些家伙强迫他们承受这些痛苦。



不可原谅──就算他们哭着道歉,这份罪孽也绝不可能洗白。



他们一定永远都不会觉得只要那些人改过向善赎清罪过,他们也能取回小小的幸福就够了,甚至希望那些人到死都被人指指点点,悔不当初,永远过着悲惨的人生。



但是,他们也不会想亲手把那些人推落那种境地。



因为……



「因为那些家伙──早就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在大规模攻势的时候。」



面对大军压境的「军团」,共和国国民家人死于非命,失去了故乡。



所有人无不遭受钢铁巨浪无情凄惨地践踏。



到了最后,共和国自己也──一度化为乌有。



铁幕倒塌后,共和国的幸存者直到联邦驰援前的两个多月,只能躲在无处可逃的要塞墙内,在残酷的生活当中一天天消耗心力,步入绝境。



但这两个月的绝望却是共和国国民不肯正视长达十年来的战火,把自己关在狭隘的美梦里,到头来甚至丧失了自卫能力所带来的后果。



不用等到瑞图他们八六找方法惩罚他们。



「不用我们特地去报仇,那些家伙已经在大规模攻势当中为自己的无能、无策、不负责任与至今对状况袖手旁观的所有行为付出了代价。可是他们都已经受到这种惩罚,却仍然连反省也不会,所以才会……又一次落得这种下场。」



载满难民的列车经过他们眼前,逐渐远去。



用那种包含了家畜与货柜车厢等在内的简陋编组,丝毫没有考虑乘客的舒适问题之类,甚至连可能受伤的风险都加以忽视,水泄不通得简直把人当成行李。



自己过去遭受过同种对待的幼时记忆令内心深处惴惴不安。



所以,瑞图不觉得大快人心。



然而看到他们与自己儿时同样悲惨的模样,也不觉得同情。



因为反正……



「反正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们也不会反省啦。只会把责任归咎于没有人要帮助他们,而且会一直讲下去,所以今后那些家伙还是会继续把自己害得惨兮兮。既然这样,我也不想报复了。」



反正就算报复那些家伙,他们也不会悔改或反省。



因为不会悔改也不会反省,那些家伙会自己越来越悲惨,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那种未来。



「他们做过的事大概也没必要去记得,所以──算了吧。」



托尔看着的那场总站前广场的小冲突,可蕾娜也在「神枪」旁边看着。她不是在看好戏,是为了面对那些人,故意从「女武神」下来,让活生生的自己沉浸在共和国人们的骚动中。



她注视、倾听,然后悄悄叹息。



……什么嘛。



自己以前还那么怕共和国人。



现在一看,却只觉得他们渺小无力,就像群犬吓得狂吠。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困住了。



结果被困住的其实是白猪们。



不敢面对恐怖的事物──对真正造成威胁的「军团」视而不见,甚至连自己的恐惧也不去正视,不去倾听。



毁掉某些不堪一击的事物就以为自己变强悍了,用这种心态掩饰自我的恐惧。



结果就是铁幕与强制收容所,第八十六区与八六。



盖了那么蠢的一道墙害死一大堆人,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却仍然只是在自欺欺人。到头来共和国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直到现在都还是不肯挺身面对「军团」这个真正可怕的敌人。



永远只能对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才会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对策,导致自己继续被困在威胁当中,到现在仍然裹足不前。



甚至无法省察自己种下的祸根。



开战时共和国正规军之所以会全军覆没,铁幕之所以会沦陷,都是八六不好。都是因为军方不能保护他们,都是因为国民不肯从军。以前也是,将来也是,都是别人的错。



千错万错,都不是自己的错。



一直抱持着这种心态或许比较轻松……但是那样,也就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困境。



她注视着那些人,喃喃自语。



「嗯,没事。我已经──没事了。」



因为,她已经不害怕了。



共和国的白猪虽然很可恨,虽然不可原谅,但已经不可怕了。



自己真正害怕的,是过去保护不了双亲、姊姊、战友们甚至是自己,那个儿时的自己留下的伤痛。是可能无法为自己跟同伴打破困境的,自己本身的无能为力。



而不是这些渺小、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成天只会怨天尤人的白猪。



其实这些家伙根本毫无半点力量能让人害怕他们。



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这点,所以这些家伙只是不可原谅,但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已经跟辛还有大家并肩奋战到今天,努力活到了这一刻。我已经知道,我很坚强──所以,像你们这种人……」



你们这种渺小、软弱的白猪。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邻接第八十三区的要塞墙早已在大规模攻势全数倒塌,安琪让「雪女」站在残余的少数几栋要塞之一上面代替瞭望台,倚着它的装甲眺望墙外与墙内。



急速驶往联邦的避难列车,与从联邦返回此地的列车擦身而过。「破坏之杖」以及由它们护卫的运输卡车排成钢铁色长蛇阵,沿着高速铁路的两条铁轨前进。保护载满无论如何都得带回国内的器材又跑得慢的卡车,车队顶着开始斜照的阳光,井然有序地前进。



远方的第八十区附近断断续续传出震天动地的巨响,那是工兵们设置的塑胶炸药发出的爆炸声。说是担心留下铁幕,万一电磁加速炮型盘据八十五区内,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至少得摧毁邻近联邦的要塞。



她转动与头顶上方秋日天空同样湛蓝的双眸,环顾背后的街景。



安琪幼时最后看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那些生产工厂与发电厂形成的冰冷山脉。在它们的后方有着盖得拥挤杂乱、单调而缺乏特色的住宅区。



现在难民集合的总站前广场,听说自从冬青市被重建为工业区之后就被挪用为装卸区。在「军团」战争爆发以前,这座白石广场想必曾经精致潇洒,而如今长达十年以上欠缺维护,铺地石板早已满是缺角与裂痕。



「…………」



如果问她是否想重返旧地,答案是还好。



没有重返故乡的感慨,也不觉得怀念。不过就是具有故国名义的国家罢了。



比起逐渐被绿意吞没的第八十六区的色彩,这个国家是如此地扁平无趣,现在联邦的圣耶德尔或邻镇的街景反而让她看了更习惯。



所以,说到要回家的话,现在已经……



安琪微笑着喃喃自语。



永别了。除了是我的出生地,其他什么都不是的国家。



「永别了……我生活的城市,我想度过人生的土地──想回去的家,并不是这里。」



老婆婆让年幼的莱登藏身的学校在第九区。第九区在所有行政区当中位于中央地带略偏西北的地点,因此离位于东南外围地带的第八十三区很远。



想到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莱登原本想带点照片回去给老婆婆跟蕾娜他们,但他现在站在第八十三区的路边撇撇嘴,觉得恐怕是没办法了。



他心想「那至少拍些这附近的照片带回去吧」,拿起带来的数位相机对着无人街角。



大概是大规模攻势时遗留的,战斗痕迹犹存、无异于废墟的街道与建筑当然也够悲惨,然而组合屋式建筑杂乱地挤满窄小用地的畸形街景,更是令他内心惊骇。



为了把开战前国土比现在更为广大的共和国全国国民硬是塞进墙内的窄小空间,不得不用上这些组合屋。



老婆婆那间学校所在的第九区,居民大多比较富裕,街景还不至于拥挤到这种地步。



此外就蕾娜跟阿涅塔的说法,第一区重视维护景观更胜于接受难民,即使在战时仍然禁止建造高层建筑。



尽管有这么多难民在恶劣的居住环境中叫苦连天。



战争为共和国带来的弊病,其实并不只限于八六。



小得让人透不过气,应付性设置的公园可悲得让他连照片都不想拍,放下相机抬起头来时,看到战队的同袍站在那里。



「克劳德?」



是第四小队长,克劳德•诺图。



任由夹带尘土的风吹动红发,他用藏在眼镜底下的月光色眼瞳仰望着似乎曾为日晷的雕塑顶端反射阳光。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视线转过来看到莱登,眨了眨眼睛。



「莱登……噢,想拍照带回去给老婆婆老师是吧?」



「还有蕾娜跟阿涅塔,也可以拿几张给神父。说不定以后没机会看到了。你呢?」



「噢……想说以后可能看不到了,就过来再看一眼。」



很不像是受过共和国迫害的八六会说的话。



莱登一时反应不过来,注视着克劳德;但克劳德没看他。



「我老哥当过指挥管制官(Handler)。」



莱登当场惊呆了。



「……啥?」



「老哥是老爸前妻的儿子,跟我不一样,是白系种。在大规模攻势之前,他是我跟托尔那个战队的指挥管制官。」



听说他跟托尔在大规模攻势,甚至在更久以前都是待在同一个战队。又听说就是因为这样,个人代号才会都是同一个作家的童话里登场的怪物。



先不管这些,莱登是真的吓傻了。



弟弟是八六兼处理终端,哥哥是只负责指挥不负责支援──不被允许那么做的指挥管制官。这种关系,对两人而言都如同身处地狱。



「是知道才提出志愿的吗?」



「老哥大概是吧。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他,因为老哥跟我报的是假名。当时我还笑着想说这个管制官真怪,竟然会问处理终端的本名叫什么。」



当时他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哥哥在寻找被迫成为八六的弟弟。



「……你老哥,跟你老爸……」



克劳德叹气般回答了。



像是气力随着那口气一起飘走。



「不知道……」